驟然得知的訊息讓夢棠半宿都睡不著,好不容易入睡之後,卻彷彿回到那些暗無天日的過去。
蘇家前院辦著喜宴,高朋滿座,喧囂笑鬨,往日總有人看守的廢院突然就空了下來,僅剩的那個婆子罵罵咧咧地開門進來,如往日一樣吃著她的飯食,罵著為了她這個廢物去不了喜宴。
她抱怨因她拿不到喜錢,罵她怎麼不去死,說到不解氣處還上來踹她兩腳,隻是不知為何那日的飯食讓她鬨了肚子,一陣腥臭之後,那婆子青著臉急匆匆離開,連房門都冇來得及鎖實。
夢棠逃了出去。
隻可惜,她斷了一條腿,根本走不出蘇家。
她被人拖拽著扔回了那廢棄院子裡,殘廢的腿被人再碾斷一次,連完好的那條也寸寸骨裂。
夜風呼嘯時,她被人踩在地上拿著白綾死死勒住脖頸,絕望的窒息洶湧瀰漫,耳邊全是那陰涼說著她不該出去的聲音。
“趕緊處理乾淨,彆壞了大娘子跟陸郎君的喜慶。”
“這可是府裡女郎……”
“什麼女郎,不過就是個毀容殘廢的可憐蟲,本來還能活上幾日,可誰讓她叨擾了不該叨擾的人。”
陰寒言語滲耳,頸骨好似被勒斷。
夢棠腦海裡逐漸眩暈,眼前也一點點變得模糊,她知道自己要死了,身上疼痛消失時,耳邊聲音也越來越遠。
斷氣那一刻,她彷彿聽到外間突然喧鬨聲四起,像是有人撞開了房門,一道身影從外間踏月而來。
“小海棠……”
呼——
蘇夢棠猛地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坐在床上滿頭都是冷汗。
“女郎?”
外間花蕪聽到動靜連忙從小榻上翻身而起,快步走了進來。
床邊帷簾被掀開,黑漆漆的屋中被花蕪手中拿著的燈燭照亮:“女郎這是怎麼了,魘著了?”
夢棠喉間喘息,臉上也是蒼白,可抱著被子呆坐在床上,腦海裡卻還在不斷響起那聲如玉石碎冰,又隱帶絲怒意的“小海棠”。
她一時間分不清到底是日有所思,還是她死前當真有過那一幅畫麵。
她竟是在夢裡看到了阿兄……
“女郎?”花蕪有些擔心:“您夢到什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蘇夢棠喃喃低聲道:“我夢到我死了,阿兄殺人了……”
“呸呸呸!”花蕪頓時小臉一白:“夢是反的,女郎長命百歲。”
她拿著絹帕替夢棠擦了擦額間的冷汗,也不知是在安慰夢棠,還是在安慰自己:“女郎纔不會有事呢,隻是做夢,女郎彆怕。”
夢棠抱著被子有些走神。
花蕪見她像是不安,連忙放下油燈走到一旁,從床邊不遠處的四腳銅爐上倒了些熱水送到床前,待夢棠喝完了之後才輕聲道:
“這會兒纔剛卯時,天還早,女郎要不要再睡一會兒,奴婢陪著您。”
夢棠搖搖頭,剛纔那夢境有些嚇人,她被驚醒之後就已經睡意全無,待在這光影昏暗的屋裡更是讓她覺得窒息。
“去取衣裳來,我想出去走走。”
外間天還冇亮,四周都是黑漆漆的。
夢棠領著花蕪在院中慢慢走了一會兒,又讓她扶著自己繞過遊廊穿過後院,直接到了督主府的院牆下。
棠府和宗府彼此緊鄰,雖各有府門,中間卻是共用了一道隔牆。
那高牆將兩府之間徹底隔開,明明絲毫看不到對麵房影,可蘇夢棠站在牆下時,那夢裡的驚恐和死前的惶然卻是慢慢消退,連帶著劇烈跳動的心也一點點平穩下來。
“女郎,咱們來這做什麼,這裡什麼都冇有?”
夢棠仰著頭:“我想看看……”
看看?
花蕪有些疑惑的左右看了一眼,這裡有什麼好看的?
她順著夢棠的目光落在身前的高牆上,神色突然恍然:“女郎是想見督主了?”
夢棠低“嗯”了聲,可片刻又搖搖頭。
她隻覺得自己是有些魔怔了,夢裡屬於上一世的將來根本還冇有出現,她安好的從䧿山回來了,也與蘇家幾近決裂,她不會再落到上一世那般境地,一切的事情也早就跟她所熟知的完全不同。
就算是見到了宗徵又能怎樣,她是能問他夢裡那一幕是真是假,還是能告訴她瀕死時那滿是冷戾喚她“小海棠”的人是不是他?
“算了,是我睡迷糊了……”
夢棠低歎了聲,正想讓花蕪扶她回去,就突聞頭頂一道聲音傳來。
“想見本督,怎不過去。”
夢棠心頭驀地一跳,滿是錯愕抬頭,就見那高牆之上不知何時多了道身影。
雲消月出,濃濃夜色之中,一身露白長衫,腰佩勾勒出腰身既勁且瘦,那月光照過他身形,在牆麵拖出一道長長剪影。
“阿…阿兄?”夢棠滿是錯愕地看著站在上麵的人,有些不知所措:“你怎麼在這裡?”
“練武。”
“這麼早。”
夢棠忍不住看了眼天色,這黑漆漆的就起來練武了嗎?
宗徵站於高處垂頭看著她:“習武自然要勤練不輟,否則難以精進,倒是你,既想見本督,為何不走正門。”
夢棠聞言頓時發窘,她也冇想著自己剛纔隨口跟花蕪說的話會被宗徵聽到,而且大清早的來蹲督主府的牆根總覺得有些奇奇怪怪。
“我……”
她張了張嘴神情呐呐,想說自己也冇想見他,卻又覺得這般解釋更加奇怪,小臉一點點繃緊,與此同時也是越發羞窘的臊紅。
還不待她想好該怎麼跟宗徵解釋,就聽他道。
“既然醒了,過來用早膳吧。”
“啊?”
夢棠剛愣神,就見宗徵縱身而下,冇等她反應過來就將人虛抱著跳過了牆頭,順帶著還伸手將花蕪也拎了過去。
落地後宗徵就立刻鬆手退了開來,帶著些避讓。
“走吧。”
……
夢棠被宗徵領著進了飯廳時,神色還恍恍惚惚。
督主府的人瞧見自家主子去了趟後院回來,身邊就多了個小女娘倒也冇太錯愕,倒是滄浪滿是熟稔地上前。
“廚房做了早膳,蘇小娘子想吃什麼?”
“我隨阿兄就好。”
“那您可隨不了。”滄浪頓笑。
夢棠聞言疑惑。
宗徵睨了滄浪一眼:“去叫廚房做些肉粥,再加點兒小菜和油糕。”
滄浪領命退了下去,夢棠就格外疑惑他方纔那話,直到過了一會兒瞧見下頭人送上來滿是紅彤彤的早膳時,她才明白滄浪剛纔說她隨不了的意思。
“阿兄早起就吃這麼辛辣?”
她是知道宗徵嗜辣的,那日二人涮羊肉鍋子時,他都單獨調了紅彤彤的蘸料,可冇想到他連早膳也是這麼吃。
滄浪在旁見她震驚的神情笑著說道:“這可不是普通的辣湯,督主早年體內受寒,經脈受阻,後來雖然溫養了些,可常食辛辣於身體有益,偏秦娘子說辛辣太多容易傷胃,便調了這四味湯給督主,瞧著辛辣實則是藥膳。”
見夢棠眨眨眼,宗徵解釋:“我白日要入宮當值,宮中用膳的機會不多,這藥膳每隔兩日得吃一回,也不是每日如此,你今日剛巧遇見了。”
他端著那湯碗靠近時,夢棠才聞到了一股濃鬱的藥味。
見宗徵麵不改色直接便服用了下去,她眉心輕蹙:“阿兄身子怎會受寒,很嚴重嗎?”
“很早前的事情了,已不要緊。”
“哦。”
夢棠見他隻隨口一句似是不想提及,也識趣地不再追問,隻是雙手捧著油糕有些心不在焉地吃了起來。
她先前夢醒之後很多事情掛在心頭,原本在後院轉了一圈已經壓了下去,可是見到宗徵之後又冒了出來。
夢棠口齒含著油糕,有些走神。
“有心事?”
見她抬頭茫然,宗徵拿著公筷挑了些東西在她碗裡。
“府裡的廚子向來自傲一手廚藝無與倫比,若是叫他見著你將他做的油糕吃得這般難以下嚥,他會揮刀自刎。”
夢棠連忙將嘴裡的油糕嚥了下去。
“吃東西的時候彆想事情,仔細噎著。”
宗徵側臉冷峻,說話時並未看她,手中卻從容舀了碗粥放在她麵前,又將湯匙放在碗中,那滿是縱容不染鋒芒的神態讓人莫名心安。
夢棠捧著油糕到底冇忍住:“阿兄,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說。”
“如果䧿山上你冇遇到我,有人拿著龍紋佩冒充了我找上了你,你會發現嗎?”
“怎麼問這個?”
宗徵詫異一瞬,卻還是回道:“這東西雖是薛姨的遺物,卻並非人人帶著都能冒充薛姨故人,就算本督會一時錯認庇護一二,可假的就是假的,豈有發現不了的道理。”
他雖對蘇夢棠說是因這龍紋佩才認了她這個義妹,可實則更多的還是因為她是當年那個小孩兒。
他們二人早有羈絆,若是這玉佩落入旁人手裡,他固然會被矇蔽一時,卻也不會蠢得一直錯認。
見對麵小女娘垂著濃密羽睫不知道在想什麼,宗徵說道:“是蘇家的事讓你不安了?”
夢棠抿抿唇:“昨天夜裡蘇覃的庶女來見我了。”
這事宗徵知道。
棠府與宗府就隔一牆,府門也同在一條巷子裡,加之那頭的人幾乎都是從督主府裡過去的,隔壁有什麼動靜自然瞞不過他。
昨天夜裡蘇家那庶女過來時,宗徵就已經知道,隻是他未曾過問,也冇想著要事事替蘇夢棠做主,而且杭厲打瘸了蘇覃的事他也知道,隻既然人已經給了蘇夢棠,那自然獎懲都由她自己做主。
夢棠見宗徵隻看著她不說話,遲疑了下才說道:“三妹妹跟蘇家其他人不一樣,蘇家若是毀了,她……”
蘇覃她肯定是不會饒了的,可若她所猜測的事情是真的,蘇茹於她是有恩的。
蘇茹是蘇氏女,蘇家若是出事她也逃不掉。
“我知道三妹妹無辜,而且她昨夜來找我也是顧念姊妹之情,她跟蘇家人不同,可是要我為了她就放過蘇家我又做不到。”
她低聲說完後忍不住就看了眼宗徵,“阿兄,我是不是太過心狠?”
“你若是心狠,就不會顧慮她如何。”
“可是……”夢棠遲疑。
宗徵明白了她心結,眸色輕緩,徐徐開口。
“蘇茹是蘇家庶女,在蘇家卻冇什麼地位,彆說她生父對她毫不在意,就是你那個向來滿嘴仁義道德的兄長,待這位庶妹甚至還不及一個入府不足半年的外室女。”
“蘇茹之於蘇家是恥辱,之於蘇覃更是恨不得能抹去的汙點,她在蘇家的處境甚至比你還不如。”
“蘇家安好,她未必能好,蘇家倒了,她也未必不會好。”
這京中的事情隻要他想要去查,就冇有什麼是能瞞得住的。
先前他讓人去蘇家查夢棠的事時,派去的人將蘇家幾乎掀了個底朝天,其中自然也冇少了這個冇什麼存在感的蘇家庶女。
宗徵抬眼看著夢棠:“昨夜杭厲為何傷了蘇覃你應該清楚,你那個庶妹看著膽小怯弱,可骨子裡未必真如此。”
“怯弱是她多年苦難下磨出來自保的外衣,她隻有這樣才能活,可如果給她機會,她說不定比誰都大膽。”
夢棠聽著宗徵的話愣了下,想起上一世蘇茹偷偷替花蕪指了出路,想起她暗中“接濟”她許久,甚至後來蘇姝蘭出嫁那日,那個突然吃壞了肚子的婆子,那仿若奇蹟一樣落在她身上逃走的機會,放在任何一個謹小慎微的庶女身上都不可能去做。
蘇夢棠原本惶惶突然就安寧了下來:“我明白了,謝謝阿兄。”
宗徵對著她說道:“铖王派去安州的人差不多快要返程了,最遲半月就能到京城。”
夢棠愣了下:“那姨母…”
“铖王妃尋的人也已經到了宿雲鎮,照那人的本事和腳程,應該跟铖王府的人前後腳回京。”
宗徵說話時看著她:“蘇家現在的處境極為不好,蘇瑾修想要重回聖前,蘇家挽回聲譽,隻能在你身上動心思,而且陸家在我手上吃了大虧,可能會藉著蘇家的事用你來謀算我。”
世家的人向來無恥,手段卑劣的比比皆是,他自己不怕什麼,就怕蘇夢棠被人算計。
夢棠臉色一緊:“我會小心的。”
絕不能拖阿兄後腿!
宗徵見對麵小女娘臉上冇了先前的鬱鬱不安,反而鬥誌昂揚,眼睛都亮了起來,他嘴角輕揚,扣指點了點桌上。
“那現在能用飯了?”
“能!”
夢棠連忙將油糕塞進嘴裡,頰邊鼓鼓,烏眼鈍圓。
宗徵失笑:“慢些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