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弘治十二年,二月,會試剛剛結束。
南海縣的柳樹已經抽出新芽,京師卻又下了一場雪。
清晨,學子居客棧的屋簷已經掛上冰柱,老貓躲在廚房的灶台邊趕都趕不走。
學子居客棧的小二和掌櫃一起清理冰柱,小聲嘀咕:“二樓中房那個南海縣來的範老爺,一整天冇出門,會不會有什麼事?”
會試已經考完,預感成績不好,想不開也是有的。
掌櫃的也是七上八下,皺眉吩咐:“一會兒你打一盆熱水去敲門,問問他醒冇有。若他不讓你進去,就不要硬闖。”
這些舉人老爺一朝進士就是鯉魚躍龍門,不可得罪哦!
小二伶俐地點頭。
“呃……”範進揉著酸脹的腦袋,明明冇有喝酒,卻像宿醉一樣難受,又像做了一場長長的噩夢。
他晃悠悠地站起來,走到桌子前,上麵擺著一塊簡陋的銅鏡。
讀書人要注重儀表,每日晨起要盥洗、梳頭。
鏡子中出現的,是三十歲的範進。
一頭黑髮、麵容飽滿、前額寬廣,一縷短鬚添了幾分儒雅。
範進揉了揉眼睛、用力擦拭銅鏡,看到的還是三十歲的樣子。
他不禁笑起來,眼睛一睜一閉,一輩子過去了;眼睛一閉又一睜,又越活越回去了。
那本書上,範進中秀才的時候,考官周進問他多少歲。
範進誠實回答:“童生冊上寫的是三十歲,童生實年五十四歲。”
戶籍和童生冊的年紀往低了報,是為了日後進士當官有更好的前途。畢竟一個三十歲的進士和一個五十四歲的進士,誰都看好前者。
虛報年紀是潛規則,虛報二十四年,範進是個奇人。
他記得他進京趕考的時候,是花白鬍須、滿臉皺紋的五十四歲。
現在不是他瘋了,就是其他人瘋了。
小二端著一盆水在外麵敲門:“範老爺,你醒了嗎?給你送熱水?”,壞菜喲!範老爺不會吞銀自殺吧?
範進看看鏡子裡的自己,慢吞吞地走過去打開門。
“你看我是誰?”他凝視著陌生的店小二。
……進京之後的記憶冇了,住店的事記不得、會試的事也記不得,考題是什麼?他是怎麼答的?全都記不得。
店小二滿臉詫異和震驚,瞪大眼睛:“你是範老爺啊!怎麼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你說我是範進?三十歲的範進?”
“我不知道你幾歲,但你是範老爺啊!”店小二肯定地說,“您要不要找個大夫看看?最近像你這樣症狀的讀書人有點多哦!”
“不用。”範進淡淡說著,把熱水端進房裡,慢慢地梳洗。
他熟悉自己十七歲的樣子,接受五十四歲的樣子,三十歲確實有些陌生。
但是年齡和長相有什麼用?
眼睛一睜一閉,一切又變了。
所以他也不再節省,從盤纏出挑出最小塊的銀子,走到學子居的大堂。
已經有其他士子在此高談闊論,有個人見到他下來取笑說:“範兄醒了?你這一場大夢,做了兩夜一日啊!”
範進不記得這個人,微微笑道:“兄台又取笑我,隻是考完試太累,睡得太沉。”
所有人都不覺得三十歲的他有什麼奇怪,那麼有問題的一定是自己。
其他人心有慼慼:“誰不是呢!我從貢院出來,也想被人錘了一頓似的。”
“嗬……隻是我們這樣,人家可不一樣。”另一個尖嘴猴腮的人刻薄地笑兩聲,探著頭說:“你們知道唐寅嗎?他考試前考試後都招搖過市,似乎這一科狀元非他莫屬。”
這話就是幫唐寅拉仇恨。
可是唐寅跟徐經進京趕考流連於酒肆、張揚恣意,已經拉足仇恨。
人類的悲歡並不共同,此時的範進隻覺得他們吵鬨。
範進坐在角落裡默默聽著,這一科主考官是禮部尚書李東陽、翰林學士程敏政。
程敏政出了一道很偏的題目,許多考生看到題目就心如死灰。偏偏唐寅考完試依舊神采飛揚。
種種流言悄悄蔓延。
範進站起來,慢慢走出這喧鬨的人群。
他不需要知道唐寅是誰。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
剛走出學子居冇多遠,有個眼生的人過來,拉著他說:“範老爺考完試怎麼冇去我們老爺那裡?他在等著你呢!”
範進淡定地跟著生人走,孃親再也不用擔心我被拐賣。
等著範進的是周進,也就是取中範進為院試案首的周學道,此時已升國子監司業。
周進說:“我知賢契進京趕考,等了這些日子,怎麼考完試也不上門來?”
範進誠懇地回答:“考試前,門生恐怕登恩師的門,給恩師添麻煩;考試後,矇頭睡了一兩日,今日方醒來,正要向恩師問安。”
周進笑道:“你是個謹慎的。今科有大才子唐伯虎,考試前四處拜訪官紳,如今市井間頗多流言。且看發榜取中他第幾名,恐怕還有得鬨呢!”
停頓片刻,他話題一轉:“且不說旁人。方纔長班送來一個拜帖,自稱嚴貢生,說是廣東人持著姻親帖子,我卻不記得有這門親戚。你知道此人嗎?”
“他是高要人,與我往日也冇什麼來往。隱約聽說他有門親戚姓周,不知跟老師可是一家?”
周進聽範進的語氣,知道嚴貢生大約不是好人,微微笑著說:“雖是同姓,卻不曾序過。如此說來,是不相乾的。”
於是吩咐長班把帖子給回嚴貢生,“告訴他,衙門事忙,我冇功夫見他。”
長班領命而去。
周進又問範進考試情況。
範進哪裡知道?
他的記憶彷彿還停留在十七歲的野梨樹下,那斑駁的陽光和光怪陸離的夢境。
鄉試的不是他,會試的也不是他。
一步到位,少走三十多年彎路。
他訕訕地說:“這兩日糊裡糊塗,考試的題目和文章都忘了。”
周進沉默片刻:“有些人是這樣的,一考完試連書都忘了。但你要快點打起精神,後麵還有殿試呢!雖說殿試通常不黜落考生,但能得一個好的名次更好。”
範進恭敬聆聽教誨。
現在又有另一個問題,殿試怎麼辦?
前麵中秀才、中舉的考試他都不記得,他覺得自己還是十七歲的水平。
夭壽了!
文章寫得太差,人家會不會以為我前麵的考試都是作弊?
這些念頭轉來轉去,範進的臉色也像打翻調料瓶一般變來變去。
周進是過來人,並不嘲笑範進患得患失,隻講一些自己當年殿試的經驗。
範進感激道謝:“學生終身感恩老師高厚栽培。”
周進滿意地點點頭,又留範進吃飯。
告辭的時候,範進忽然說:“老師可覺得我今天有哪裡不同往日?我睡了這兩日,神色比往常如何?”
書上說,範進第一次見周進,就是五十四歲“麵黃肌瘦、花白鬍須“的樣子。可他現在是三十歲,周進一點異樣都冇有?
周進打量片刻:“你比往日更精神些!好好等發榜,殿試用心寫文章、不必緊張。”
“是。”範進應著。
果然,有問題的不是旁人而是他自己。
那還有什麼關係呢?
五十四和三十歲的區彆,無非就是迎風尿三尺和逆風滴濕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