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有主義最淺顯的意思是強調的尊重自由,現在有些人否認自由的價值,同時又自稱是自由主義者。
自由主義裡冇有自由,就好像“長阪坡”裡冇有趙子龍,“空城計”裡冇有諸葛亮,總有點叫不順口罷!
據我的拙見,自由主義就是人類曆史上那個提倡自由,崇拜自由,爭取自由,充分並推廣自由的大運動。
孫中山先生曾引一句外國成語:“社會主義有五十七種,不知哪一種是真的。”
其實“自由主義”也可以有種種說法,人人都可以說他的說法是真的,今天我說的“自由主義”,當然隻是我的看法,請大家指教。
自由主義最淺顯的意思是強調的尊重自由,現在有些人否認自由的價值,同時又自稱是自由主義者。
自由主義裡冇有自由,那就好像“長阪坡”裡冇有趙子龍,“空城計”裡冇有諸葛亮,總有點叫不順口罷!
據我的拙見,自由主義就是人類曆史上那個提倡自由,崇拜自由,爭取自由,充實並推廣自由的大運動。
“自由”在中國古文裡的意思是“由於自己”,就是不由於外力,是“自己作主”。
在歐洲文字裡,“自由”含有“解放”之意,是從外力裁製之下解放出來,才能“自己作主”。
在中國古代思想裡,“自由”就等於自然,“自然”是“自己如此”,“自由”是“由於自己”,都有不由於外力拘束的意思。
陶淵明的詩:“久在樊籠裡,複得返自然。”
這裡“自然”二字可以說是完全同“自由”一樣。
王安石的詩:“風吹瓦墮屋,正打破我頭……我終不嗔渠,此瓦不自由。”
這就是說,這片瓦的行動是被風吹動的,不是由於自己的力量。
中國古人太看重“自由”“自然”的“自”字,所以往往看輕外麵的拘束力量,也許是故意看不起外麵的壓迫,故意迴向自己內心去求安慰,求自由。
這種迴向自己求內心的自由,有幾種方式,一種是隱遁的生活——逃避外力的壓迫,一種是夢想神仙的生活——行動自由,變化自由——正如莊子說,列子禦風而行,還是“有待”,“有待”還不是真自由,最高的生活是事人無待於外,道教的神仙,佛教的西天淨土,都含有由自己內心去尋求最高的自由的意義。
我們現在講的“自由”,不是那種內心境界,我們現在說的“自由”,是不受外力拘束壓迫的權利,是在某一方麵的生活不受外力限製束縛的權利。
在宗教信仰方麵不受外力限製,就是宗教信仰自由。
在思想方麵就是思想自由,在著作出版方麵,就是言論自由,出版自由。
這些自由都不是天生的,不是上帝賜給我們的,是一些先進民族用長期的奮鬥努力爭出來的。
人類曆史上那個自由主義大運動實在是一大串解放的努力。
宗教信仰自由隻是解除某個宗教威權的束縛,思想自由隻是解除某派正統思想威權的束縛。
在這些方麵——在信仰與思想的方麵,東方曆史上也有很大膽的批評者與反抗者。
從墨翟、楊朱,到桓譚、王充,從範縝、傅奕、韓愈,到李贄、顏元、李塨,都可以說是為信仰思想自由奮鬥的東方豪傑之士,很可以同他們的許多西方同誌齊名比美,我們中國曆史上雖然冇有抬出“爭自由”的大旗子來做宗教運動,思想運動,或政治運動,但中國思想史與社會政治史的每一個時代都可以說含有爭取某種解放的意義。
我們的思想史的第一個開山時代,就是春秋戰國時代——就有爭取思想自由的意義。
古代思想的第一位大師老子,就是一位大膽批評政府的人。
他說:“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
“法令滋彰,盜賊多有。”
“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
“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
“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輕死。”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
老子同時的鄧析是批評政府而被殺的。
另一位更偉大的人就是孔子,他也是一位偏向左的“中間派”,他對於當時的宗教與政治,都有大膽的批評,他的最大膽的思想是在教育方麵:有教無類,“類”是門類,是階級民族,“有教無類”,是說:“有了教育,就冇有階級民族了。”
從老子孔子打開了自由思想的風氣,二千多年的中國思想史、宗教史,時時有爭自由的急先鋒,有時還有犧牲生命的殉道者。
孟子的政治思想可以說是全世界的自由主義的最早一個倡導者。
孟子提出的“大丈夫”是“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這是中國經典裡自由主義的理想人物。
在二千多年曆史上,每到了宗教與思想走進了太黑暗的時代,總有大思想家起來奮鬥,批評,改革。
漢朝的儒教太黑暗了,就有桓譚、王充、張衡起來,做大膽的批評。
後來佛教勢力太大了,就有齊梁之間的範縝,唐朝初年的傅奕,唐朝後期的韓愈出來,大膽的批評佛教,攻擊那在當時氣焰熏天的佛教。
大家都還記得韓愈攻擊佛教的結果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佛教衰落之後,在理學極盛時代,也曾有多少次批評正統思想或反抗正統思想的運動。
王陽明的運動就是反抗朱子的正統思想的。
李卓吾是為了反抗一切正宗而被拘捕下獄,他在監獄裡自殺的,他死在北京,葬在通州,這個七十六歲的殉道者的墳墓,至今存在,他的書經過多少次禁止,但至今還是很流行的。
北方的顏李學派,也是反對正統的程朱思想的,當時,這個了不得的學派很受正統思想的壓迫,甚至於不能公開的傳授。
這三百年的漢學運動,也是一種爭取宗教自由思想自由的運動。
漢學是抬出漢朝的書做招牌,來掩護一個批評宋學的大運動。
這就等於歐洲人抬出聖經來反對教會的權威。
但是東方自由主義運動始終冇有抓住政治自由的特殊重要性,所以始終冇有走上建設民主政治的路子。
西方的自由主義絕大貢獻正在這一點,他們覺悟到隻有民主的政治方纔能夠保障人民的基本自由,所以自由主義的政治意義是強調擁護民主。
一個國家的統治權必須放在多數人民手裡,近代民主政治製度是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的貢獻居多,代議製度是英國人的貢獻,成文而可以修改的憲法是英美人的創製,無記名投票是澳洲人的發明,這就是政治的自由主義應該包含的意義。
我們古代也曾有“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民為邦本”“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主思想。
我們也曾在兩千年前就廢除了封建製度,做到了大一統的國家,這個大一統的帝國裡,我們也曾建立一種全世界最久的文官考試製度,使全國才智之士有參加政府的平等製度。
但我們始終冇有法可以解決君主**的問題,始終冇有建立一個製度來限製君主的**大權,世界隻有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在七百年中逐漸發展出好幾種民主政治的方式與製度,這些製度可以用在小國,也可以用在大國。
(1)代議政治,起源很早,但史家指1295年為正式起始。
(2)成文憲,最早的1215年的大憲章,近代的是美國憲法(1789)。
(3)無記名投票(政府預備選舉票,票上印各黨候選人的姓名,選民秘密填記)是1856年South Australia最早采用的。
自由主義在這兩百年的演進史上,還有一個特殊的、空前的政治意義,就是容忍反對黨,保障少數人的自由權利。
向來政治鬥爭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被壓的人是冇有好日子過的,但近代西方的民主政治卻漸漸養成了一種容忍異己的度量與風氣。
因為政權是多數人民授予的,在朝執政權的黨一旦失去了多數人民的支援,就成了在野黨了,所以執政權的人都得準備下台時坐冷板凳的生活,而個個少數黨都有逐漸變成多數黨的可能。
甚至於極少數人的信仰與主張,“好像一粒芥子,在各種種子裡是頂小的,等到他生長起來,卻比各種菜蔬都大,竟成了小樹,空中的飛鳥可以來停在他的枝上”。
(《新約·馬太福音·十西章》,聖地的芥菜可以高到十英尺。
)人們能這樣想,就不能不存容忍彆人的態度了,就不能不尊重少數人的基本自由了。
在近代民主國家裡,容忍反對黨,保障少數人的權利,久己成了當然的政治作風,這是近代自由主義裡最可愛慕而又最基本的一個方麵。
我做駐美大使的時期,有一天我到費城去看我的一個史學老師白爾教授,他平生最注意人類爭自由的曆史,這時候他己八十歲了。
他對我說:“我年紀越大,越覺得容忍比自由還更重要。”
這句話我至今不忘記。
為什麼容忍比自由還更要緊呢?
因為容忍就是自由的根源,冇有容忍,就冇有自由可說了。
至少在現代,自由的保障全靠一種互相容忍的精神,無論是東風壓了西風,還是西風壓了東風,都是不容忍,都是摧殘自由。
多數人若不能容忍少數人的思想信仰,少數人當然不會有思想信仰的自由,反過來說,少數人也得容忍多數人的思想信仰,因為少數人要時常懷著“有朝一日權在手,殺儘異教方罷休”的心理,多數人也就不能不行“斬草除根”的算計了。
最後我要指出,現代的自由主義,還含有“和平改革”的意思。
和平改革有兩個意義,第一就是和平的轉移政權,第二就是用立法的方法,一步一步的做具體改革,一點一滴的求進步。
容忍反對黨,尊重少數人的權利,正是和平的政治社會改革的唯一基礎。
反對黨的對立,第一是為政府樹立最嚴格的批評監督機關,第二是使人民可以有選擇的機會,使國家可以用法定的和平方式來轉移政權,嚴格的批評監督,和平的改換政權,都是現代民主國家做到和平革新的大路。
近代最重大的政治變遷,莫過於英國工黨的執掌政權。
英國工黨在五十多年前,隻能選擇出十幾個議員,三十年後,工黨兩次執政,但還站不長久。
到了戰爭勝利之年(1945),工黨得到了絕對多數的選舉票,故這次工黨的政權,是鞏固的,在五年之內,誰都不能推翻他們。
他們可以放手改革英國的工商業,可以放手改革英國的經濟製度。
這樣重大的變化——從資本主義的英國變到社會主義的英國——不用流一滴血,不用武裝革命,隻靠一張無記名的選舉票。
這種和平的革命基礎,隻是那容忍反對黨的雅量,隻是那保障少數人自由權利的政治製度,頂頂小的芥子不曾受摧殘,在五十年後居然變成大樹了。
自由主義在曆史上有解除束縛的作用,故有時不能避免流血的革命,但自由主義的運動,是最近百年中的最大成績。
例如,英國自從1832年以來的政治革新,首到今日的工黨政府,都是不流血的和平革新,所以在許多人的心目中,自由主義竟成了“和平改革主義”的彆名。
有些人反對自由主義,說它是“不革命主義”,也正是如此。
我們承認現代的自由主義正應該有“和平改革”的含義,因為在民主政治己上了軌道的國家裡,自由與容忍鋪下了和平改革的大路,自由主義者也就不覺得有暴力革命的必要了。
這最後一點,有許多冇有忍耐心的年輕人也許聽了不滿意,他們要“徹底改革”,不要那一點一滴的立法,他們要暴力革命,不要和平演進。
我要很誠懇的指出,近代一百六七十年的曆史,很清楚的指示我們,凡主張徹底改革的人,在政治上冇有一個不走上絕對**的路。
這是很自然的,隻有絕對的**政權可以剷除一切反對黨、消滅一切阻力,也隻有絕對的**政治可以不擇手段、不惜代價,用最殘酷的方法做到他們認為根本改革的目的。
他們不承認他們的見解會有錯誤,他們也不能承認反對的人會有值得考慮的理由,所以他們絕對不能容忍異己,也絕對不能容許自由的思想與言論。
所以我很坦白地說,自由主義為了尊重自由與容忍,當然反對暴力革命與暴力革命必然引起來的暴力**政治。
總結起來,自由主義的第一個意義是自由,第二個意義是民主,第三個意義是容忍——容忍反對黨,第西個意義是和平的漸進的改革。
(本文為1948年9月4日胡適在北平電台的廣播詞,原載於1948年9月5日北平《世界日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