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柔睡得淺,聽到外麵有動靜時,以為是哪個仆人起夜。可再聽一會兒,發覺是半月塘的方向。
葉嬌就住在半月塘,她的睡眠向來很好。
三四歲時,葉嬌就能擺好姿勢瞬間入眠,一夜都不醒。
是因為換了地方,不習慣嗎?
葉柔放心不下妹妹,讓丫頭扶著自己去看。
說話聲在此時消失無蹤,葉柔仔細瞧著路,慢慢走到半月塘邊,見一個人正在奮力挖土。
月光下那個身影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他的身形,陌生的是他的氣息,還有他抬起頭時,那張鮮血淋漓、猙獰的臉。
“郎君!你怎麼了?”葉柔搶過丫頭手中的燈籠,踉蹌走近。燈影和月影交織下,她看見土坑裡躺著一個人。
“這是誰?”葉柔彎下腰,又扭頭看樓閣,恐懼瞬間攝住她的心。
燈籠掉落在地,熊熊燃燒。
葉柔跪下去,雙手顫抖著插進淺坑,奮力向兩邊扒開土。
顧不得臟,顧不得血腥,也不敢到樓上確認,她害怕這個被埋了一半的人,是她的妹妹。
“這是誰?是誰?”她幾近瘋狂地嘶吼。
“你不認識!”錢友恭把葉柔拉起來,嗬斥道,“滾一邊去!這人要欺辱小姨,是我攔下了。”
攔下?
用這種方式攔下嗎?
丫頭早嚇得軟倒在地,葉柔六神無主又心驚肉跳,卻搖頭道:“不能!不能這樣!郎君,咱們去報官吧!他入室行凶在先,如今你把他埋了,就什麼都說不清了。”
“你懂什麼?”錢友恭道,“他可是戶部侍郎的兒子。”
戶部侍郎的兒子……
葉柔盯著拚命填土的丈夫,忽然明白了什麼。
難道是錢友恭想要撮合給葉嬌的外室子嗎?
“他怎麼知道妹妹住在這裡?他怎麼能找到這裡?是你,是你把他帶來的!嬌嬌呢?”
葉柔歇斯底裡地拽住錢友恭的胳膊,她不敢到樓上去看,不敢想象她尚未出閣的妹妹,今晚經曆了什麼。
嚴從效死有餘辜,可她的妹妹呢?
錢友恭不耐煩地揮開葉柔,隻差一鍁,就能把嚴從效破爛的臉埋住。可葉柔再次抓住他,不顧一切廝打他,錢友恭索性抄起鐵鍁,把葉柔打倒在地。
“賤人!”他像一隻丟失獵物的野獸。
葉柔蜷縮雙腿護住小腹,在地上抽搐呻吟,卻再也不敢打擾錢友恭。緩了緩,葉柔手足並用,向樓閣的方向爬去。
“嬌嬌……”
她輕聲喚著,淚水洶湧而出。
都是她的錯,她不是一個好姐姐。
腹部開始疼痛,像在收縮,在攪動,那痛是從骨頭裡蔓延出的,讓她步履艱難、大腿濕黏、頭暈目眩。
葉柔覺得她就要死了,但死亡之前,她要找到妹妹。
樓閣裡黑漆漆的,冇有丫頭,也冇有隨身婆子。
葉柔推開門,呼喚著葉嬌的名字,尋找燭台。
她冇有找到燭台,可數道光影伴隨著人聲撞入樓閣,外麵燃起了燈。
數十支火把湧進錢宅,驚醒丫頭婆子,驚動深夜埋屍的錢友恭。
手持火把的人大聲嗬斥。
“錢友恭!有人舉告你殺傷人命!快快束手就擒!”
渾身浴血的錢友恭站在半月塘邊,右手捂住胸口,宛如靈魂出竅,一動也不能動。
火光照亮了來人的臉。
那是京兆府的衙役、是裡坊的武侯、是錢友恭的上司,京兆府府尹劉硯。
葉柔再也支撐不住,背靠柱子滑倒在地。
原本葉嬌要借一件外衣,穿上去報官。
但這個深夜溜達的男人說,他認得京兆府府尹。
他繫好衣服,他獨自駕車,他把馬車停在京兆府外,臨下車前,在車簾外開口。
“葉嬌,”他的聲音很鄭重,“你確定要舉告錢友恭,不後悔?”
有太多人膽小怕事,更有太多人謹小慎微卻活在悔恨中。
他們人生的每一步,都戰戰兢兢搖擺不定。
“不後悔。”
馬車內的聲音堅定不移。
一如她那日在禦街射出的三根箭。
李策拍開京兆府的大門,進去隻約一刻鐘,便很快出來,駕車離開。
“怎麼樣?”葉嬌問道。
“劉硯還冇有睡,應該會很快。”李策回答。
葉嬌掀開車簾,看著李策月光下的麵容。
他依舊很白,許是吹了夜風的緣故,偶爾會輕聲咳嗽。可不知為何,他柔弱的病容下,籠罩著一種森然的冷冽。
“你這是去哪裡?”葉嬌問,“我來駕車,我要去錢家。”
在這種時候,她要去陪著姐姐。
“不去。”李策果斷拒絕。
“為什麼?”葉嬌豎眉。
李策咳嗽了一聲,轉頭道:“我膽小。”
他膽小?
他明明才走進森嚴的衙門幫她報官,告的還是京兆府司戶參軍,這會兒竟說膽小。
撒謊。
李策有些怯弱道:“誰知道你能不能告倒錢友恭?我可從不惹衙門裡的人。”
語氣委屈綿軟,時不時咳嗽著,似乎隨時就能病倒。
葉嬌急得要跳車,李策坐在車門處,把她堵在裡麵。
“他們會送訊息過來。”他安撫葉嬌道,“再說了,你穿成這樣走到官差麵前,他們還怎麼做事?”
帶葉嬌轉過好幾條街巷,又拍開一道裡坊的大門,駛入一條短街,李策跳下馬車,再次拍門。
門應聲而開,有人在裡麵卸下門欄,馬兒像知道路途般,徑直把馬車拉進去。
這是個幽靜的小院落,正房內點著燈,仆人似乎隱身不見了。
李策掀開車簾。
“屋裡有傷藥,有衣服,一會兒會送進去熱水。”
病弱的公子安排得井井有條。
葉嬌這才明白他為何要帶她過來。
這個人實在不錯,雖然哪兒哪兒都出現,雖然訛過她金子,但今夜危難之時,幸虧有他。
葉嬌想說一聲謝謝,可又覺得隻是說謝謝,遠遠不夠。
她走下馬車,在寢衣衣袖中掏了掏,裡麵空空蕩蕩。她又伸手扒拉頭髮,發現昨晚睡得急,並未解下釵環。
“伸手。”葉嬌對李策道。
李策莫名其妙,葉嬌已經捉住他的兩隻手,把他的手指攤開,手心向上。接著開始從頭上拔下各種髮飾。
東珠珠花、火珊瑚髮簪、鳳尾金釵、金鑲玉寶鈿、翠玉鬢釵,一件件珠光璀璨,一件件放在李策手心,而她烏黑的長髮失去束縛,鬆鬆散散垂落腰間。
李策一時看得呆住。
葉嬌已經長舒一口氣道:“今晚多謝幫忙,這是謝禮。”
她的臉上已經冇有初見時的驚慌,取而代之的是嬌憨和豪爽。
這也太多了。
李策心道。
她可真是大方,真是花錢如流水,國公府就是這麼變窮的吧?
葉嬌已經轉身向正房走去,她單薄的寢衣被燭光照得半透,李策慌忙閉眼,再睜眼時,她已經關上正房的門。
李策站在院落中,許久都想不起自己該去做些什麼。
手裡沉甸甸的,光芒四射。
屋子小而精緻,一應傢俱擺設,雖不奢侈,卻也透著雅緻。
金瘡藥的盒子已經打開,葉嬌對著鏡子,小心塗抹傷口。
過不多久,果然有女婢抬來浴桶。
葉嬌跳進桶中沐浴,避開脖子上的傷口。再出來時,衣服和鞋子已經準備好了。
是外麵裁衣鋪裡的尋常款式,不知道那人是怎麼買來的。
葉嬌想到,似乎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起身穿衣,洗乾淨的頭髮擦到半乾,便推門出去。
葉嬌放心不下姐姐,要早點回去。
那人正站在院內,有個身穿衙役服飾的男人同他說著話。
葉嬌的心提起來。
聽到動靜,他轉過身,不久前安靜的眼眸中,有沉沉的涼色。
“怎麼了?”葉嬌問。
“你姐姐不太好。”李策回答。
京兆府的人去得快,抓住錢友恭,找到了嚴從效的屍體,但葉柔的腹部受到撞擊,漸有血崩之勢。
葉嬌趕去錢宅時,錢家老夫人正盯著大夫用藥。
“是不是要燒艾?快抓藥!務必保住孩子。”
葉嬌闖進去,握住葉柔的手。
屋內瀰漫血腥之氣,葉柔冷汗淋漓唇角慘白,微睜的眼睛看到葉嬌,頓時哭起來。
“嬌嬌,嬌嬌,你……”
“我冇事。”葉嬌說著起身,捉住大夫的衣領。
“救我姐姐。”她沉聲道,“孩子不重要,我姐姐的命要緊。”
“什麼孩子不重要?你怎麼說話的?”錢老夫人哭起來,“我兒被抓走生死未卜,我這孫兒若是出什麼事,可叫我怎麼活啊。”
病床上的葉柔悲鳴出聲,她的手按在肚子上,表情痛苦掙紮。
葉嬌站在屋內冷笑。
“錢夫人,”她厲聲道,“你可想明白了,我姐姐不是產期,如今懷胎不足三月。不保她,難道這胎兒能自己長大降生嗎?”
慌張的大夫連忙附和:“正是這個理啊,還是要保住大人,娘子隻要身體康健,以後有的是機會誕下麟兒。”
“我不管!我不管!”錢老夫人情緒崩潰,“錢家不容外人作主。”
屋門在此時被人踢開。
一箇中年女人走進來。
她尚未來得及梳起髮髻,一雙眼睛驚慌又憤怒,待看到葉嬌,神情稍緩,看到床上的葉柔,又突然像要護住幼崽的母獅。
這是葉嬌的母親。
她身後跟著葉嬌的丫頭水雯。
是水雯被京兆府的人吵醒,發覺出了大事,跑回安國公府稟報。
葉夫人手中握著一把劍。
那是安國公留下的劍,先帝禦賜“鎮國寶劍”。
“我拿這把劍來,”葉夫人抽出寶劍,一字一句道,“是想告訴你們,葉家女兒的生死,不容外人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