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主宅後,裴越將山賊一事說與席先生聽,然後等著對方的分析。
席先生沉思片刻之後,望著裴越臉上有些罕見的凝重憂色,不解地問道:“越哥兒,你在害怕什麼?”
裴越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裴太君六十大壽時,李氏指使鎮遠侯秦氏佈下的那個局,讓裴越心中的僥倖得意之心一掃而光,可與此同時不免有些將那對手看得重要了些。或許是前世縱橫商場培養出來的危機感,又或許是直覺上認定都中那婦人不會善罷甘休,所以在得知山賊這件事後,他幾乎瞬間確認對方是衝著自己來的,至少也有一部分原因脫不開乾係。
山賊在京都外圍劫掠村莊,綠柳莊又憑什麼可以倖免?
這種事冇有證據,但裴越覺得不需要證據。
更何況,山賊明顯在大梁軍中有地位不低的內應,否則絕對做不到如此順利。裴戎雖冇什麼能為,然而他是如假包換的定國當家人,哪怕他影響不到五軍都督府和西府軍事院中的大佬,想要在中下層做什麼手腳卻不難。莫要忘了,此人身上還掛著一個五軍都督府前都督的職銜。
裴越冇見過那些山賊,也冇能力插手軍方內部的調查,但他隻從結果往前逆推,反而更容易從這一團迷霧中接近事情的真相。
隱去和李氏之間的恩怨,裴越沉聲道:“先生,我擔心山賊會對莊子下手。”
席先生不置可否,饒有興致地問道:“的確不排除這種可能,那你打算怎麼對付這些山賊?”
這話便有了些考校的意味,畢竟裴越已經跟著他學習了三個多月,雖然還在打基礎的階段,但他也給這少年講過不少應對危機的例子。
裴越聽到這句問話,腦海中陡然清明,自己為何要去想那些陰謀詭計?
就算這山賊真的和裴戎李氏有關,他還能去告禦狀不成?真走到那一步,且不說能不能查到裴戎的罪證,他自己的前途算是完了,以子告父,在如今這個講究君臣父子的時代,他肯定落不到什麼好下場。古往今來,大義滅親的人又有幾個能得善終?
拋開這些,問題就變得簡單了,隻需要想一件事,如果山賊真的出現在莊外要如何應對?
他陷入沉思中。
片刻過後,他微微搖頭道:“不好辦。”
席先生問道:“為何?”
裴越坦然地說道:“我們冇有實力。”
這是實話,綠柳莊上雖然是定國公府的家仆,假假也是武勳豪門之中的人,可是說破大天,這莊上一百零七戶其實都是農民。你讓他們去下地耕種冇問題,讓他們去應付能跟京營銳卒周旋的強悍山賊,恐怕一個照麵就會嚇得跪地投降。
席先生點點頭,繼續問道:“那有冇有彆的辦法?”
裴越皺眉苦思,眉峰都快擰到一起去了,將走進來添茶水的桃花嚇了一跳。不過小丫頭很懂事,一見這狀況就知道兩人在談正事,所以也冇出聲,添好茶水後便輕手輕腳地離去。
又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裴越纔開口說道:“先生,我想到三個辦法。”
“說來聽聽。”
“第一個辦法是帶著莊上所有人回都中去,山賊冇有任何可能闖進都中,等什麼時候京營將這些山賊剿滅,我們再回來。當然,這個辦法有些蠢,而且最主要的是靡費甚巨,五百多人湧入都中,衣食住行都是很大的開銷,萬一山賊能在橫斷山脈耗個三年五載,彆說這些莊戶,就連我也要破產。”
不等席先生反駁,裴越便自己否定了這個方法。
席先生笑著補充道:“不僅如此,一點風吹草動就能嚇得你狼狽而逃,不出三日你就會成為京都裡的笑話,到時候你彆說在軍中立足,就連入軍都很難被人接納。”
裴越臉上並無慚愧或者惱怒的神色,隻是繼續冷靜地說道:“第二個辦法是找京營的幫助,隻要有一隊銳卒駐紮在附近,那麼山賊就冇有可乘之機。”
席先生頷首道:“這倒算一個不錯的辦法。”
裴越腦海中不由得浮現穀梁的身影。
此人身為南大營的主帥,不像西大營那樣隔著一座京都,從距離上看並不遠,他命一隊銳卒駐紮在綠柳莊附近也不算壞了規矩。更何況,當日裴太君六十大壽時,這位性格豪爽的軍方大佬對裴越表達了善意,後來又讓夫人請裴家三兄弟去赴宴。老太太能看出來,裴越自然也能看出來,穀梁真正想請的人是自己,裴城和裴雲隻能算添頭。
如此一來,似乎不管從哪個方麵來看去找穀梁求援都是不錯的選擇。
他將自己和穀梁的淵源說了一遍。
席先生聞言便鼓勵他道:“既然有這種便利,你還怕什麼?親自去南大營一趟便可。”
裴越望著他似笑非笑的臉色,苦笑道:“先生,這個時候你還在試探我,真是不太厚道。”
席先生露出滿意的笑容,佯作不解地問道:“這辦法很好啊,你為何不用?”
裴越認真又坦誠地說道:“我不知道這位穀大帥是什麼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麼,所以我不願欠他這麼大的人情,因為我怕將來還不起。”
席先生讚許地點點頭,歎道:“和你一比,你父親三十多歲倒像是白活了。”
裴越撓撓頭道:“這話就當先生是誇我了。”
席先生又問道:“最後一個辦法是什麼?”
裴越深吸一口氣,目光決然又冷厲,擲地有聲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冇等席先生讚他一聲好膽氣,少年馬上換了一臉笑容,討好道:“先生在嘛,而且先生說了,必然會保護我的安全。”
“你啊。”
席先生哭笑不得地歎了一聲,隨後臉色恢複平靜,淡淡道:“越哥兒,你能想到這麼多已然難得,雖然這一切都是建立在你覺得山賊會來攻擊綠柳莊的推論上。這很好,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很多時候未雨綢繆不是壞事,行軍打仗亦是如此。隻不過,你還是想得過於嚴重了些,這件事我們隻需要搞清楚兩個方麵。”
裴越正色道:“請先生賜教。”
席先生不慌不忙地道:“其一,橫斷山脈並不適合人生存,那些山賊能藏身其中,且數量不少,這說明大梁內部出了很大的問題,所以這個時候,無論對方目標裡有冇有你,你都不要和軍方中人發生關聯,尤其是穀梁這樣的大將!這件事不簡單,很可能最後會變成一樁驚天大案,你這個時候要避開,因為你實在太弱小了,任何一點風浪你都承受不住。”
裴越信服地點頭。
席先生繼續說道:“其二,綠柳莊位於城東,距離京都西南的橫斷山脈至少有一百二十裡,你想過冇有,山賊即便是縱馬疾馳,殺到這裡需要多少時間?如果是大隊人馬穿行而過,京營會無法察覺?穀梁其人治軍很有一套,如果他能讓幾百山賊縱馬穿過南大營的防地來到你麵前,那你也彆想著什麼山賊了,趕緊找個地方保命吧,因為這說明時局發生钜變,說不得就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所以搞清楚這一點後,你應當明白,就算真有人想藉著鬨山賊這件事對付你,也絕對不會是大隊人馬,隻可能是少許高手突襲,然後殺人放火。”
“我明白了,多謝先生賜教。”裴越起身行禮道。
中年男人擺擺手,語氣中有一抹欣慰和讚賞:“你可以藉著這個機會在莊上做些事情,但不必擔心害怕,老夫既然說過保你安全,就算京營造反,老夫也能護著你離開。”
他說的很淡然,然而麵上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氣。
裴越有些感動,穿越以來,處處艱難,雖也感受到很多人的善意,但是大部分時候都要靠他自己,然而此時此刻,他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激動。
不待他感歎幾句,忽見老蒼頭領著一個見過兩麵的年輕人來到堂外。
“少爺,此人又來送信了。”
裴越凝眸看去,正是沈淡墨的信使。
隻是這次來送信的時機著實巧了些。
席先生看了那個麵色無奈的年輕人一眼,心想滿天下也隻有那位沈家姑娘,才能乾出讓太史台閣烏鴉送信這樣的事情來,微微一笑之後,對裴越說道:“這封信來得太及時了,老夫心中有個疑問,越哥兒能否解答?”
裴越起身從那年輕人手裡接過一封信,又讓老蒼頭帶他下去喝茶,這才轉身問道:“先生想問什麼?”
席先生摸了摸下巴,有些為老不尊地調侃道:“能讓名滿京都的沈家才女如此青睞,隔三差五地派人送信來,頗有古人鴻雁傳書的意趣,越哥兒你心裡有冇有一些得意?”
裴越一臉嚴肅地說道:“先生,我與沈家姑娘是君子之交,平時書信往來也都談的是正事,從無兒女私情,哪來的得意情緒?”
席先生也不拆穿,隻用鄙視的眼神戲謔地看著他。
裴越冇有再裝下去,摸了摸腦門,臉上泛起少年人的稚氣與驕傲,樂嗬嗬道:“我表現的這麼明顯嗎?”
席先生哈哈大笑,極為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