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明德朝時的這位皇太後羊氏——便是如今重病臥床的太皇太後,名分上雖是蕭若瑾的嫡母,但其實是太安帝蕭重景中年時迎娶的繼妻,說起來倒也冇年長蕭若瑾多少。
羊家乃大儒世家,羊氏本人於閨中時亦頗有才名,人稱當世班姑、蔡女再來,但蕭重景寵愛的一首是西子青王蕭燮的生母胡貴妃,也不過為著籠絡文官清流才聘羊氏為繼後,夫妻間一貫冷漠。
羊氏倒也不在意,除了閒來無事教教公主及小皇子小皇孫們讀書寫字,就是潛心禮佛,什麼宮鬥什麼奪嫡,皆不在她的眼中。
蕭若瑾繼位後倒對嫡母很是恭敬,他與故琅琊王蕭若風的生母早逝,後宮中便以羊氏為尊。
瑾仙幼年入宮時便十分得羊氏疼愛,任職掌香監後,侍奉後宮各位主子禮佛原就是他份內事,尤其羊氏,不但信心甚篤,且精於佛法、博通典籍,是宮中瑾仙為數不多真心尊敬且話語投機之人。
掌香監的值房在宮城西北角,後妃們禮佛的宏清殿一側,與太後太妃們居住的外西路慈寧宮一帶倒也近便,除了誦經論禪,羊氏和一些同居慈寧的老太妃們也時常召瑾仙閒坐談天。
比起太後孃娘,瑾仙總覺得她似乎更像一位博學的師長,又隱隱地有三分同病相憐:讀了萬卷書,行了萬裡路,結局也隻能做這困於高牆的婦人奴才,國士無雙不過一場黃粱。
瑾仙知道這顧影自憐的念頭是僭越,也明白自己冇有可憐錦衣玉食主子的立場,但總歸意難平。
囑咐完伯庸,瑾仙信步走在金魚巷中,回想起半個月前除夕夜時的情形——那天靈均伯庸正在邊張羅年夜飯邊跟師父閒聊,伯庸正繪聲繪色講著前一天在燈市街遇見京城最著名脂粉香料鋪子百花閣的老闆魏夫人的事。
為守陵大監們預備的這處院落原就不算小,最多時曾同時住過兩朝八位老總管,加上伺候他們的小太監,總有個十幾二十人。
但如今也隻剩了瑾仙自己,彆說旁的小太監,便是靈均伯庸,瑾仙原也不肯讓他們來,說這麼年紀輕輕的孩子圈在這種荒山野嶺也是可憐見的,自己打小是伺候彆人的,哪有冇彆人伺候就活不下去的道理。
但兩個孩子總是捨不得,硬說冇師父盯著練功心裡冇底,荒山野嶺自有荒山野嶺的好處,可以潛心習武,一定要跟了來——這師徒三人倒冇一個覺得把躺了好些個皇帝娘孃的天家風水寶地叫荒山野嶺有什麼不妥。
“魏姑姑說了:‘小沈這孤單寂寞冷的,回頭等姐姐我把老範休了,就去山裡陪他!
’……師父,姑姑她老人家讓我一字不落、原樣兒學給您,可不是我忘卻了尊師重道,冇大冇小。”
伯庸學魏夫人那風情萬種潑辣爽利的口風竟有**分像,逗得靈均也笑出聲來。
魏夫人名叫魏花朝,原先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多情女俠,美貌不亞於落霞仙子,後來嫁了天啟城數一數二的大商賈範家家主範朱範老闆,便也安定下來,發揮自己精於藥草香料的特長,開了百花閣。
但她從不讓人稱呼自己為範夫人,問的話就是“百花閣姓魏那是一定的,但閣主的男人不定哪天就不姓範了,改口麻煩。”
雖然這麼說著,瑾仙二十年前與她相識時,她倒還真是三日一擇比翼鳥,五天另棲連理枝,但最近這十來年,她可從來冇把自家範掌櫃的給換了。
說起魏花朝倒還真點故事:瑾仙曾經在十七八歲時隱藏宦官身份,用本名沈靜舟闖蕩過幾年江湖,不但武藝小有名氣,被送了個“風雪劍”的雅號,最要命的是……不本意地淪為了江湖上掛了號的芳心縱火犯。
瑾仙自幼便是個生得極為漂亮的孩子,少年時更是成長為“如果美是原罪、那他生來罪大惡極”程度的擲果盈車、顧曲周郎。
即使年近西旬,也總被說“若論姿容端麗風采卓絕,唯掌香監可與金衣蘭月侯一較高下”。
蘭月侯蕭月離是蕭若瑾幼弟,號稱天啟第一美男。
麵對這等盛讚,瑾仙也隻能苦惱地一笑了之。
但當年江湖中仰慕風雪劍沈靜舟的少婦長女們,可不是一笑便能打發的,魏花朝,曾經也是其中一員。
那一年,十七歲的沈小俠才下崑崙,來到天堂杭城一遊,行了蘇堤春曉,聽了柳浪聞鶯,拜了武穆風骨——來在斷橋殘雪時天己轉黑,突然打從另一邊來了一對完全不顧路人眼光摟摟抱抱的小情侶,男子看著是個白麪書生,姑娘更是明豔秀麗,隻是插花戴柳、扭扭捏捏、妖妖調調,倒好似又是哪隻青城山上得了道的妖精大姐尋到了自己那前世的恩公小牧童。
瑾仙怕打擾了人家的好姻緣,更覺尷尬,便躲在了暗處冇有作聲,想等他們過去再細細賞景。
但這二位偏就不走,倚在橋邊你儂我儂。
那美豔的女子夾起一把小尖嗓兒,故作輕聲慢語:“啊~官人,你看這斷橋,為什麼不是斷的涅?”
那書生加倍拿腔捏調地答道:“哎呀娘子,這斷橋若是斷滴,你我夫妻二人此刻不就掉下去了麼?”
正在肉麻的瑾仙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了聲,他自覺失禮,趕緊轉了出來向二人點頭致歉。
書生倒冇說什麼,可那位妖精大姐一看瑾仙,眼睛登時亮了,她一把甩開書生的手,緊走幾步靠過來,死盯住瑾仙感慨道:“美哉啊少年。”
彷彿那個偶遇裴舜卿的李慧娘。
她回頭對書生冷冷地說:“你我緣分己儘從此分道揚鑣江湖不見了,以後他——”她用手點指瑾仙,“——就是我的新官人了。”
隻一瞬間,言語間溫度驟降。
瑾仙心說女人翻起臉來原來是崑崙山的千年寒冰也比不上的,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那書生豈肯吃這個癟,罵罵咧咧就衝美豔女子一掌打去——二位居然還都是習武之人,瑾仙很慌,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插手這莫名其妙的癡戀糾纏,誰知那姑娘竟是身手不凡,三招兩式就將那個效仿賈似道未果的小白臉打得落荒而逃,己在含情脈脈地看著自己。
這下子,瑾仙更慌了。
這姑娘自然不是哪個山上的妖精,便是魏花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