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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夢蘅蕪 第3章 女子無才便是德

王家兒女聰穎能乾,不同於表姐,孃親天生得一副商業頭腦。

身為女子,時代在給她關上一扇門的同時,她卻自己開辟出了一片天。

栽桑養蠶、繅絲織綢,用利滾利為家裡積累了大量錢財。

鳳表姐和孃親一樣,作為大族人家的姑娘,自幼就學習記賬算息這些當家主母的管家之術。

經營、記賬、算息、書寫往來契約等無所不通。

可是鳳表姐急於求成,也不懂得解決後顧之憂,她著眼於當下,護短,也不會給自己留退路。

表姐待賈府的老太太、太太是一副麵孔,麵對下人們又是一副麵孔,除了她的陪嫁侍女平姐姐同她處的日子久,她待平姐姐也好。

可風裡言風裡語的聽起來,剩下的丫鬟婆子哪一個暗地裡不說她怕她的。

現今家裡的生計一半得靠孃親來操持,一開始,孃親托兄弟在紗縠行老街上租了一棟宅子,經營布帛織物的生意。

聽聞那裡的蠶桑質量好,便轉運過來織成精美的荷包、絲絹和小孩子穿的防風肚兜,這樣一來,就賺了不少銀子。

爹爹兼任皇商,實際管理卻在孃親,後來民間的綴錦樓、雲裳坊等也都是孃親一手操辦。

孃親溫雅賢淑,對待我和哥哥更是慈愛,府中上下冇有一個不念著她的好。

她可憐窮苦的百姓,從地主豪紳那兒賺得的利息,暗中全置辦成了幾家藥坊,又雇民間醫女專為窮苦人家治病,不收一分錢,百姓以杏林春滿讚美這些醫女,耳濡目染下,我也讀了大量醫書。

孃親懂得還有很多,唯獨冇讀過多少書,更無論詩文,這是她一生的遺憾。

儘管後來爹爹親自教孃親書法,西處收集字帖書畫供她選擇,她獨愛衛夫人的簪花小楷,然而臨摹數年後,字也僅秀美清麗,終究比不得那些從小研弄筆墨的才子才女。

所以孃親無比支援我讀書習字,又將她登峰造極的繡活教授給我。

但是爹爹教孃親讀書這一件事,也引得那些人的側目而視。

前年一位姓司馬的老爺得知後,在爹爹麵前說了幾句話。

後來那司馬恪回去又寫了一封信,那信孃親冇給我看過,但是我瞄見其中有一句是:“今人或教女子以作歌詩,執俗樂,殊非所宜也。”

我記得孃親看了那封信,心裡不由大怒,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回思了一回,麵上卻平靜,她送我回屋裡,回身把門閉了。

我貼著牆隻聽孃親冷笑幾聲,她對著爹爹,言語帶著哭腔道:“我知道,女子不該吟詩弄墨,所以吟誦風月詩的女詩人更是罪加一等。

她們寫詩寫的再多,把硯台都磨破了,也不會被人認可。

反而老老實實的做刺繡,把繡花針繡折了,纔算是作為女子的功勞。”

說著,就哭了起來。

“阿柳……”爹爹不知怎麼安慰,便把那信撕了個粉碎,遞與丫頭們說:“燒了吧。”

其實女子通文識字,而能明大義,知禮義,這就是賢德了,若是有才,那就更好了。

可我們這樣的人家,在世俗評判上,原不應該要這些美名。

若是讀了書,識了字,也斷不可喜看那曲本小說,挑動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倒做出些不可為人道的醜禍。

這樣的話,反不如不識字,究竟是書誤了人,人也把書誤了,所以不如守拙安分,一時閒了,倒是於深有益的書看幾章是正經。

不幸的是,既然讀了那麼些書,知道的太多,因而思考的太多,纔會有不能為周圍人所理解的苦惱,也無能為力去改變什麼。

我常常在想,人活一世該要求什麼呢?

若隻是一位懂得繡花的姑娘,或是一個打魚曬網的漁夫,何必有那麼苦痛呢?

隻因讀了一些書,有了一些思考,才讓人意亂神迷。

孃親希望我有德有才,女子才華橫溢,能自視若無,而不恃才傲物,無論男女都應該有這般的正德。

爹爹卻恐這些閨閣瑣事消磨了我的精力,孃親不顧爹爹的反對,把她的畢生所學全部教給我,烹茶、簪花、刺繡、繪畫,我舉手投足間倒真有了幾分大家閨秀的模樣。

我未曾料想,在多年之後深居臥雪山時,刺繡是我唯一消磨時間的方式。

那時,我會想起現在。

悔嗎?

不悔。

風光顯赫,不可一世的薛家,我常感到我所處的時代應是落寞下世時的光景,可事實卻是正處鼎盛時期。

不同於其他三家的衰敗頹勢,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並不適宜用到新晉之秀的薛家,遠近所有的豪門貴族紛至遝來為我慶生。

我不愛花兒粉兒,鐘愛極簡素樸,屋內隻有幾樣裝飾,就再冇有其他的了,孃親多次笑稱是個怪丫頭。

不過天性不愛罷了,何必用理由去掩飾。

孃親給我綰了個螺髻,又給我薄施脂粉,淡掃蛾眉,身著一襲蓮青羅裳,素雅至極,也不得不戴著必要的禦賜之物,來彰顯皇恩浩蕩。

我的發間簪著禦賜的琉璃珠翠,珠翠的模樣是栩栩如生的花樹,中間琢成中空,上麵用極輕薄的銀片打出花朵和花苞,在花心上鑲著豔麗的寶石,右腕上戴著宮中出來的紅瑪瑙的數珠兒,頸上還掛了串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

我隻抱怨這個金鎖沉重,戴著無趣,這瓔珞是自家打的,我原不需要戴。

孃親告訴我那是我的護身符,是一個什麼和尚送來的,我也記不大清,總之也不重要。

孃親說,那和尚送來的,是一句“不離不棄,芳齡永繼”的吉利話,他讓嵌在金器上。

隻是這何時是吉利話?

我初次聽到時,還以為是若有人離棄了我,我便不能芳齡永繼。

可孃親告訴我,那和尚又說了,莫要離棄了這把金鎖,方可保我一生順遂。

我縱是棄了它,又能如何呢?

我隻厭惡曆來風月小說,恨凡塵俗世中那些富貴之家,綠窗風月、繡閣煙霞,被淫物紈絝與那些流蕩女子玷辱。

那些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故而當我每每聽街頭的說書先生說書,聽他們講述故事中的男女主因小物定私情,為愛私奔,拋棄家族,我都感到憤怒,更可恨他們最後還擺出一副受人迫害的淒慘樣子!

出身富貴己然不易,他們卻毫不滿足晨風夕月,花街柳巷的風雅生活,轉而去追尋柴米油鹽、粗茶淡飯,一種在此之前未曾經曆過的“寒冬噎酸薺,雪夜圍破氈”的生活。

倘若真的到了那時,到了眾叛親離之際,他們會懷念過去嗎?

會感到後悔嗎?

為何不知元微之的痛苦無奈,怎會不懂“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喟歎感傷,人生最大的遺憾是隻能共苦。

可歎苦到儘處,與他同心的糟糠妻卻無緣同甘,昔日明明隻是戲言身後之事,如今為何偏偏都成真!

我不信命,若把一切歸於宿命,那所做的這一切到底有何意義?

我痛恨它的無常,可我知世間種種無可奈何之處,又有什麼能排解我的憂愁呢?

孃親很信命,賈府的姨娘也在虔心拜佛,大概是因為百年前的戰爭,家中保有複刻的藏品《推背圖》。

可巧哥哥又生於寅年寅時,出生時紫氣東來,翻遍古籍上那都是吉兆,天上隱約有飛龍盤旋,才得了“蟠”這個字,取的是龍蟠虎踞之意,漢高祖劉邦自稱是“赤帝子”,也是這個意思。

由此縱然是爹爹,也不得不相信命運既定。

可是這又能說明什麼呢?

若世間真有命運之說,我隻願人人皆稱心如意。

我希望,這世上所有人的親人都能平安健康長壽,即使相隔千裡也能共賞明月。

若是我能幫襯著些他人,讓他人過得更好些,這也算我的功德了,我隻擔心我人前失於應酬,至於遭人閒話、落了口舌,這些我全不在意。

畢竟我原是個閒人,便是個街坊鄰居,也要幫著些。

提到爹爹,他是真正的君子,他隻有母親一位妻子,家中冇有妾室,連近侍的丫鬟都不曾有。

不比其他府中的老爺明明己經破格走鴻運娶了高門貴女,卻還要納幾房姬妾彰顯門麵,說得好聽是開枝散葉,可是天底下怎麼會有女人願意和彆的女人共侍一夫。

那般冇仁冇義的,死了一個,又討一個,出了一個,又納一個,隻道彆人也是一般見識,還成天裝出一副夫妻琴瑟和鳴的模樣,又是多麼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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