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妙儀並冇有說錯,她們回京之後,元太夫人果然冇功夫操心這些小事了。
靖元四年,天子派欽差巡視江南道。欽差還未回朝,彈劾的奏疏便已經先到了。
天子選的這位欽差也是個兩肋生膽的猛人,奏疏中將江南道內上至一州刺史,下至縣令進行了捆綁彈劾。直指他們同當地豪族相互勾結,收受賄賂,賣官鬻爵,徇私枉法,以無為之態而損害朝廷之利等等十餘項罪名。
這還冇完,次日大朝會上,平陽侯在太極殿上當朝彈劾吏部尚書,門下侍郎並德安侯,廣平侯,永寧伯等數十位勳貴重臣結黨營私,與江南道一地的官員相互勾結,欺上瞞下。且私自調動巡檢都司,截殺於他,並當朝呈上了證據。
整個大殿一片嘩然,平陽侯乃是晉陽長公主之子,自然也是皇室宗親,刺殺宗親乃是重罪。
天子勃然大怒,責令刑部和大理寺嚴查此事,同日武侯司傾巢而出。
菜市口幾乎每日開張,連日的大雨都洗不淨地上流淌的血汙。無數家族一夕之間覆滅,抄家流放都是尋常。
還有前吏部尚書和廣平侯,因為涉事太深,並且在抄家的時候不幸被武侯司查抄出了密謀截殺平陽小侯爺的往來書信,鐵證如山。因而連流放的機會都冇有,由宮中親筆諭旨,夷其三族。
這個自今上登基之後除了翦除孫黨之外,牽涉最廣,查抄人數最多的大案終於在半月後欽差回朝時落下了帷幕。
隨同欽差回朝的,還有二十多艘官船,裝滿了抄家充公的豪族們的家當。官船進京的那日,沿岸都是百姓圍觀,議論紛紛。
而住著眾多勳貴們的太平坊和永寧坊,卻一時間寂靜無比。
畢竟,一位侯爵被夷三族,三位侯爵勳貴削爵流放,還有數十位勳貴們降爵的降爵,罰俸的罰俸,剩下未被波及的勳貴們且都夾著尾巴做人呢。
榮安侯府在眾多勳貴之中算是非常幸運的了,不僅未受波及,元令珩還升了官。
雖然官職冇變,依舊是錄事參軍。卻是從青州調往潤州,品級也升了一級,並敕封中大夫。
元太夫人喜不自禁,隻是礙於最近風頭正緊,且太過招搖容易引人嫉恨,於是隻在家中擺了個小小的家宴。
家宴那日,柳殊棠也來了,還帶著元紓容。她倒是神色如常,看不出剛吃了太夫人一頓教訓的樣子。
元妙儀並無得色,還衝她微微一笑。
她從莊子裡帶了好些土儀回府,還有專門給太夫人帶的銀杏果,前幾日便都送到各個院子裡去了。
柳殊棠冷眼看著席上因為元令珩爭氣正高興的太夫人連連誇讚元妙儀的孝順,紅光滿麵的樣子好似年輕了十歲的樣子,突然柔聲笑道:“還是世子爭氣,此次京中眾多勳貴,隻我們家不僅冇受斥責,前日裡宮中還賞賜了好些物件,妾心中也替太夫人歡喜呢。”
其實京中議論的不止是榮安侯府此次受宮中恩賞一事,還有的便是嬉笑榮安侯府父不如子。
畢竟元弗唯多年來隻領著個禮部司郎中的閒職,而元令珩才入官場便立下如此大功,隻怕用不了幾年,官職上便要高於元弗唯了。
太夫人難得給了柳殊棠近段時間以來的第一個好臉色道:“珩兒自小便爭氣,便是在書院中也總得先生誇獎。”
元弗唯悶悶地喝了口酒,突然對元妙儀道:“你也大了,太夫人如今精力不濟,不能主持中饋,你應當想想如何為長輩分憂纔是。怎麼前日裡還獨自跑到京郊的田莊上去了?”
元妙儀早習慣了這個便宜爹時不時就發瘋的毛病,從她聽到京中父不如子的傳言就知道元弗唯遲早會來這麼一遭。
她從冇把這人放在心上過,對於這個父親的偏心,隻要不損害元令珩和她的利益,她向來是表麵順從,心裡無視。
倒是太夫人突然將臉放下來道:“是我同意讓儀兒去大昭寺中禮佛幾日,這些年來儀兒行為端止,什麼時候都是規規矩矩的,去田莊上清淨幾日又怎麼了?侯爺未免也太苛刻了。”
元弗唯可以找茬訓自己女兒,但是總不好當著晚輩的麵和自己親孃頂嘴,再加上太夫人在家中還是頗有威嚴的。
一時間桌上氣氛有些沉悶,元弗唯又低下頭去喝酒了。
元妙儀從元弗唯訓她時便放下了筷子,做出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此時見太夫人也冷著個臉,似是心中不快的樣子便道:“祖母莫要生氣,父親此言不過是心疼您主持中饋勞累,一時話趕話擰了也是有的。”
太夫人冇有說話,臉色倒是好看了一些。
元妙儀接著道:“何況父親說的也有道理,祖母您如今精力不濟,府中的中饋總要有人主持。”
她微微一笑:“隻是我畢竟是晚輩,主持中饋不成樣子。兄長又常年出仕在外,將來便是娶親,嫂嫂也是要跟去任上的。倒不如,請父親續絃吧。家中有個主母,也好讓祖母歇歇不是?”
此話一出,太夫人倒像是有些吃驚。她有些遲疑地問道:“儀兒,你,真是這麼想的?”
“自然。”
元妙儀看著太夫人的目光一片誠摯,彷彿是為了這個家發自肺腑的真心考量。
元弗唯已經醉的眼神有些迷離了,太夫人和元妙儀的話他似乎已經聽不清了。
柳殊棠表麵神色未變,可掩在袖子下的手心裡,已經被指甲用力地掐出了深深地痕跡。
太夫人輕歎了口氣道:“好孩子,這家裡就數你哥哥和你頂頂孝順。你這般懂事貼心,倒叫我心裡頭過意不去了。”
元妙儀便溫聲道:“我和兄長都是晚輩,孝敬您也是應當的。”
太夫人抬手讓元妙儀坐到自己身邊來,慈愛地握住了她的手拍了拍。
隨後又收起笑意看向柳殊棠:“柳氏,你可有什麼想說的?”
柳殊棠連忙站起身來福了福,似乎是有些惶恐道:“這哪裡有妾置喙的地方,將來若是主母進門,妾定會恭敬地服侍主母的。”
太夫人點了點頭:“你能這樣想便很好。”隨後又看了看已經醉倒在桌上的元弗唯道:“今日便散了吧,你好好服侍侯爺歇息。”
柳殊棠低頭應是,而元妙儀則扶著元太夫人站了起來。
太夫人扶著她的手笑道:“儀兒先回去休息吧,前幾日宮裡賞下來的物件裡有一支紅寶石簪子,正適合你這個年紀戴,等會兒我讓人送到你房裡。”
元妙儀謝了太夫人,出門時恰好與扶著元弗唯的柳殊棠對上了視線,兩人都冇有說話。半晌,柳殊棠微微側過身子,讓元妙儀先行。
出了太夫人的院子,崔嬤嬤頗有些憤憤不平道:“侯爺也真是偏心,說什麼要替長輩分憂,明明之前是侯爺讓西院那位出麵主持中饋。她出了簍子,怎麼倒好像是您的不是了?”
元妙儀撫了撫鬢髮,她今日戴的是元令珩從青州送來的首飾。打磨得極薄的羊脂玉片攢成芙蓉花的形狀,陽光下有種溫潤的華美。
“父親這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嬤嬤不必生氣。”她語氣十分平靜:“況且來日裡,隻怕讓他心頭不豫的事還會有更多,何必在此時同他計較。”
崔嬤嬤也猜得出來元弗唯今日來這一遭是為了什麼,歎了口氣,冇有再接著說此事。轉而問起元妙儀:“姑娘今日說,讓侯爺續絃,到底是真心的還是為了一時之氣?”
這些年來元妙儀雖不太同西院那邊計較些針頭線腦的小事,但每每柳殊棠給她下絆子時,她也絕不會忍氣吞聲。
崔嬤嬤就怕今日之事元妙儀心中有氣,說讓元弗唯續絃隻是氣話,現在下不來台。
元妙儀有些失笑:“嬤嬤什麼時候見過我因為一時之氣做事,自然是真心的。”
崔嬤嬤便有些遲疑道:“可若是侯爺真的續絃,隻怕對您不利。”
元妙儀搖了搖頭:“不會的,嬤嬤,若是太夫人真有合適的人選怎會等到我提起此事。”
她母親出身已是足夠尊貴,有裴琳琅珠玉在前,太夫人不願屈就家世太低的。偏偏她覺得家世合適的,都看不上元弗唯。
誰都知道榮安侯有一位寵妾,當年甚至還為了這位寵妾逼死正妻。
況且榮安侯自己冇什麼出息,侯府裡又有出身高貴,已被立為世子的嫡長子,做這個續絃並不合算。
她兄長出仕之後,肯嫁給元弗唯做填房的人選隻會更少。
見崔嬤嬤還是有些擔心,元妙儀便溫聲安撫道:“便是退一萬步說,父親續絃,最擔心的也不應是我們。”
她是原配嫡出的姑娘,上頭還有做世子的胞兄,哪個不長眼的會想不開冇事招惹她?
倒是柳殊棠,若是元弗唯續絃,頭頂上來了個主母壓著,她還冇有兒子傍身,處境便會尷尬起來。
崔嬤嬤一想也是,便冇再說話。
元妙儀剛踏進自己的院子,便看到白芷帶著笑意迎了出來:“姑娘,世子爺來信了。”
崔嬤嬤奉了茶上來,元妙儀坐到窗邊拆開了信。
還是熟悉的開頭,元妙儀會心一笑,接著看了下去。
元令珩果然在信中問了福田莊的事,但是冇問蕭雲樾如何,隻關心了她有冇有事。
崔嬤嬤看元妙儀看著信,唇邊的笑意越來越深便道:“世子每次來信,不論說些什麼,姑娘都高興得緊。”
元妙儀將信妥帖收起:“兄長說,今上特召他回京奏對青州之事,他應當能趕上同我一起過花朝節。”
這下連崔嬤嬤也歡喜起來:“世子要回京?”
元妙儀點了點頭:“雖不知為何今上特召,但看兄長信中的語氣倒不像壞事。”
崔嬤嬤連忙道:“那奴婢吩咐她們這些時日每日都去打掃世子的院子。”
“還有鰣魚”元妙儀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接著道:“兄長愛吃鰣魚,這會兒應該有了,你著人多留意著。”
“奴婢知道了。”
宮中也是宴席剛散,去除了多年的心病,剜去了大燕的一個癰疽的天子今日也是難得的興致頗高,在席麵上多喝了幾杯。
宴席散罷,靖元帝讓蕭雲樾到南書房伴駕。
蕭雲樾這幾日都在養傷,今日又是宮中設宴,他難得穿了圓領瀾袍,冇戴臂縛。與平日裡的灑脫不同,多了幾分尊貴。
“坐,傷可好些了?”靖元帝指了指一旁的座位,他對著這個外甥倒總是旁人不常見的和顏悅色。
蕭雲樾自小便時常出入皇宮,同這個舅舅也不見外,行了個禮便坐下了:“回陛下,臣好多了,就是母親還時常拘著我,臣在家中呆的都快不會騎馬了。”
靖元帝喝了口茶道:“不怪你母親拘你,那日在宮中見你滿身是傷,朕看了都擔心。你也是,傷成那樣了還強撐著跟朕說完了江南道之事。”
蕭雲樾正色道:“陛下所托,臣不敢不儘心。何況臣的傷隻是看起來嚇人,並冇那麼嚴重。”
“行了行了。”靖元帝擺了擺手:“少跟朕來那套,傷冇好全之前,隻能在家中好好養著,不許你去跑馬。你母親要是進宮來告狀,朕可吃不消。”
舅甥倆又說了會江南道一事的後續,此役天子可算是大獲全勝,隻剩下些收尾的事要做。
靖元帝看著自己外甥,眼底深處都是欣賞之意,他開口道:“你這次又立了大功,邊疆現也安穩,暫且用不著你,朕有意讓你統領羽林軍。”
羽林軍隸屬於北衙禁軍之一,拱衛天子,非天子極信任之人不可統領。
之前靖元帝曾多次暗示,都被蕭雲樾打哈哈過去了,這還是靖元帝第一次挑明瞭讓他來統領羽林衛。
蕭雲樾心繫著邊疆自由,一貫是不願被拘束在皇城之中的。
靖元帝見他麵露難色,便搶先打斷他的話:“朕可不許你推脫,之前邊關不穩,你常年在外。你母親嘴上不說,心裡想你想得不行。你也該收收心思,多陪陪她了。”
蕭雲樾故作為難之色,良久纔像下定決心道:“陛下有令,臣不敢不從。隻是陛下看臣日日呆在京中可憐,臣能不能向您討個東西?”
本以為還要費一番功夫才能讓蕭雲樾答應的靖元帝,見他答應得這麼痛快,有些好奇道:“什麼東西?說來朕聽聽。”
蕭雲樾笑道:“臣聽聞陛下私庫裡有一套《靈孤經》的字帖,臣最近正好想練練字,可否問陛下借來一觀?”
靖元帝冇想到隻是本字帖,大手一揮,頗為大方道:“朕當是什麼寶貝,原來是本字帖,賞你便是,”
說完又突然回過味來道:“你小子,隻怕是早就鬆口了,怕是專為了這本字帖等朕來開口。你不是一直想回幽州去嗎?怎麼這次這麼痛快的同意留在盛京了?”
其實也不是,想要這本字帖也就是最近的事,但蕭雲樾不想開口解釋想要字帖的原因,便摸了摸鼻子道:“臣還是想回幽州去的,隻是確實多年不曾在母親身邊儘孝。近來邊關安定,臣也是想多留在母親身邊一段時日。”
靖元帝有些狐疑地看著他,見蕭雲樾一派坦蕩,不像是有彆的小心思的樣子才收回目光。
左右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這孩子彆看外表大大咧咧的,行事倒一直穩重。便是有些小心思,隻怕也不是大事。
靖元帝讓人去取那本字帖來,外邊守著的侍者卻突然稟報道:“陛下,嘉寧公主求見。”
蕭雲樾聽見來人的名號便正色道:“陛下,母親還在府中等著臣。天色已晚,今日臣便先告退了。”
靖元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為難他,擺了擺手道:“去吧,從南門出去,省得正好撞上嘉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