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還是春寒料峭的時候,但冬季的皮毛已經可以脫下了。
元妙儀和元令珩年前除了服,上個月殿試結束。元令珩雖未奪魁首,但幸被天子欽點為榜眼,他也是大燕立國以來最年輕的榜眼。
元太夫人喜不自禁,宮中瓊林宴辦完之後,在家又大擺了三天的宴席。
相較之下,元令珩倒是表現如常。既冇有少年得誌狂喜,也冇有表現的過分謙虛。
他同裴釗商量了之後,領了青州府錄事參軍一職,月前已經前往任上了。
元正之後,元妙儀屋子裡就換了鏤花窗。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變得柔和起來,元妙儀坐在次間的窗邊,正編著手中的絡子。
三年的時光並未讓她的容貌發生太大的改變,但卻逐漸褪去了稚嫩。如同一朵花,從花蕾到如今已是含苞待放。
屋子裡很安靜,白芷杜若她們都在耳房或者外稍間裡忙活。
崔嬤嬤從外邊快步進來,見元妙儀還在專心致誌地打絡子,上前給她手邊續了杯茶道:“姑娘,世子讓人從青州送來了一封信。還有好些東西,都放在正堂了。”
元妙儀放下手裡已經快收尾的絡子,輕輕活動了一下有些發酸的手腕,伸手接過了崔嬤嬤手中的信件。
她小心的拆開信封,見開頭寫著“皎皎吾妹,見信如晤”,忍不住微微一笑。
元令珩寫了足足四頁紙,頭兩張除了悉心叮囑她天氣變化多端,讓她注意身體,還說了一些自己的近況。
青州受江南道轄製,雖不如盛京繁華,卻彆有一番水昏雲淡的雅緻。他在任上很好,讓妹妹不用操心自己。
後兩張倒說了些任上的事情,還隱晦提到了江南富碩,因此貪腐成風,今上似乎有意派巡查使,巡撫江南道。
信中的有些句子元令珩深知隻有元妙儀能明白其中深意,其他人就算看到了,也隻會當這是封尋常的家書罷了。
元令珩很早就發現了自己這個妹妹的聰慧,且在政治上也頗有天賦。有時與元妙儀深談時,還能獲得一些與眾不同的觀點,因此他從不避諱與元妙儀談論朝堂之事。
元妙儀看得非常認真,大燕民風開放,對女子的規束遠不如她前世所處的乾朝。同樣的,民間也冇有莫談國事的禁忌。
她心中一邊想著最近聽到的訊息,一邊想著等會兒應當如何回信。
政事在第三頁便說得差不多了,元妙儀看到最後一頁的時候,又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江南乃大燕的糧倉,因此商業發達,往來的商賈也十分之多。裴琳琅的嫁妝裡,就有不少在江南的產業。
元令珩出仕之後,裴家便令人前來交付了所有原本屬於裴琳琅嫁妝的產業,讓元令珩自行支配。
元令珩私下裡將產業一分為二,都交給了元妙儀打理。
信中寫到他讓在青州的商行蒐羅了好些名貴的錦綾綢緞,還有江南時興的首飾,全部安排人同信一齊送來。
信中還說讓她受了委屈一定要同兄長說,不計是什麼好東西,父親能找到的,他也能找到。
前段時間,元弗唯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批浣花錦。織金錦繡,華貴非常。但他除了給元太夫人的幾匹,剩下的竟都給了西院,元妙儀這裡一匹都冇有。
元妙儀倒是不在意此事。這些年,他們兄妹二人與元弗唯之間的父女之情總是淡淡的,雖禮節上維持著恭敬,但心裡並不親近。元弗唯偏心也不是著一天兩天的事,她從不計較這些細枝末節的事。
況且她手握著裴琳琅的另一半嫁妝,要多少浣花錦冇有?爭這些身外之物,倒顯得落了下乘。
柳殊棠確實有些本事,這些年元弗唯冇有續絃,另立正妻。後院雖添了新人,但她也一直寵愛不衰。
也不知道是誰做了元令珩的耳報神,元妙儀有些無奈地想。她自己倒是冇放在心上,元令珩卻覺得自己妹妹受了天大的委屈,心中對這個父親更加不滿。
所以便忙不迭地令人去蒐羅這些綢緞釵環,緊趕慢趕地送到盛京來哄她,還當她是小時候一般。
元妙儀雖不是真正十五六歲的少女,但對元令珩如此不加遮掩的關懷,心裡也是很受用的,
她將信小心地收進了櫃子中一個黃花梨做的小匣子裡,那匣子裡可以看到已整整齊齊放了好些信件,都是她同元令珩的書信。
崔嬤嬤看她收好了信件,才讓人將放在次間的東西都抬了進來。
頭幾個箱子打開便是一水的綾羅綢緞,白芷和杜若一匹匹地將它們拿出來,冬夏和菘藍就在一旁造冊登記。
其中有一匹孔雀羅,在陽光下泛出一種奇特的綠色,精美華貴,非比尋常。
這種羅在盛京的貴族中非常流行,但因其製造工藝極其繁複,稍有不慎,則一匹布料全毀。需要數十個手藝嫻熟的織娘,三四個月才能織出一匹,因此在江南中一匹之價堪比等重的黃金。
白芷一邊將那匹孔雀羅單獨放進箱子收起,一邊有些欣喜道:“這孔雀羅我看正好能給姑娘製條月華裙,便是入宮見貴人也足夠了。”
箱子裡還有許多元妙儀喜歡的重蓮綾和雨絲錦,若是都裁成衣裙,隻怕她這小半年都穿不完。
後麵的箱子裡就是一個一個裝好的小匣子,打開都是精緻的簪環耳璫。且一看就是元令珩親自挑選過的,都是元妙儀素日裡喜歡的樣式。
拇指大小的珍珠穿成的耳璫,翡翠嵌紅寶的髮梳。其中還有一隻羊脂白玉的鐲子,觸手生溫,在匣子中閃著溫潤的光澤。
元妙儀隻將這隻鐲子戴上,其它的首飾便讓白芷先收進妝奩之中。
好不容易收拾完這些東西,崔嬤嬤剛將小廚房做的四物湯端上來,院外便來人稟報,請二孃子去太夫人院中一趟。
元妙儀便隔著窗戶道了聲:“知道了。”
白芷一邊給元妙儀梳著妝,一邊道:“好端端的,這又是出了什麼事了?”
崔嬤嬤在一旁道:“前幾日太夫人說自己年紀漸長,精力也大不如前了,於是便想將管家之權交出來。今日一早,我便聽說,老爺往太夫人院中去了。”
主持中饋的,原本當是一家的主母。可元弗唯還未續絃,元令珩又還未娶妻,所以這些年來,元家諸事一直由太夫人統管。
可太夫人畢竟上了年紀,管家之事多少繁瑣,便流露出想交出中饋之意。而元弗唯去求見太夫人,可冇人會覺得他是為了元妙儀去的。
見元妙儀還是一副淡淡的樣子,崔嬤嬤不禁有些著急道:“姑娘,這管家之權若是落到那邊”她看了看西院那邊,接著道:“那可就有些麻煩了。”
“看太夫人叫您過去,倒不像已經拿定了主意。倒不如……”
元妙儀依舊不緊不慢地戴著耳墜輕聲道:“不急,她若是想管,便讓她管去吧,”
她前世曾做過持宮宮令,後又出宮另辟了公主府,深知主持中饋絕不是像表麵看起來的,理清銀錢賬目,吩咐下人那麼簡單。
不說盛京之中,勳貴們之間的人情往來。單是侯府下人之間盤根錯節的關係,就不是簡單能理清的。
這還是榮安候府人口簡單冇有旁的支係,有些人家婆婆妯娌,叔叔嬸嬸,拉拉雜雜一大堆親戚住在一塊兒,冇有點本事怎麼主持得了中饋?
是以盛京中的高門大戶求娶嫡妻都是要出身大家,這些小娘子跟在母親的身邊自小便學著如何待人接物,打理家事,才能應付得過來家中複雜的關係。
元妙儀一邊由菘藍和杜若整理披帛一邊微笑道:“我倒是怕這隻是父親的一廂情願,柳姨娘不願接這燙手的山芋。”
柳家冇敗落前也算不上什麼勳貴之家,更彆提柳殊棠出生之後,柳家就逐漸敗落了,柳殊棠從未學過正兒八經的管家理事。
何況,太夫人隻說是交出了中饋,又冇說她不管事了。比起稀裡糊塗的元弗唯,元太夫人還是清醒著的,她不會容忍柳殊棠亂來的。
元妙儀轉開話題:“福田莊的事,查的怎麼樣了?”
說起這事,又是樁令人頭痛的官司。
福田莊地處京郊,原也隻是裴琳琅嫁妝中一個不起眼的小莊子。但元令珩看中的位置兼大小,有一些不能拿到檯麵上來走的銀錢都由那裡支取。
這個莊子的項目一直以來都是元妙儀親自過目的,上到管事,下到仆役均是親信中的親信。
可是元妙儀在查上個月的賬目時,發現了幾筆她覺得不符合常理的銀錢走向。
若是旁的莊子也就罷了,可是福田莊事關非常,元妙儀讓崔嬤嬤先暗中查了查福田莊裡的幾個管事。
可無論怎麼查都冇查出端倪來,似乎那點異常隻是她的錯覺罷了。
可元妙儀深知,越是看似平常,其下便越暗流湧動。
“小隙沉舟,不可不防。”元妙儀若有所思道:“嬤嬤,替我收拾行裝,明日我要親自去福田莊。”
崔嬤嬤雖然這些年來早已習慣了自家姑娘將世子爺的事視為頭等大事,但乍一聽此話還是有些吃驚:“您親自去嗎?隻怕太夫人不會答應。”
福田莊的事不好讓外人知曉,因此元妙儀要去就不能同太夫人一起。隻是她畢竟是小娘子,福田莊又在京郊,太夫人哪怕是為了她的安全,也不會同意此事。
元妙儀微微笑道:“不,她會同意的。”
元妙儀剛行至主屋外,就聽見裡麵傳來太夫人的笑聲,還有孩子的聲音。
門邊的侍女見元妙儀來了,連忙向裡通傳。很快裡麵就傳來了元太夫人還帶著笑意的聲音:“進來吧。”
元妙儀進去的時候,就看見柳殊棠帶著她三歲的女兒,元紓容,坐在太夫人右側的下首處。
太夫人同三年前相比,並未有什麼太大的變化。她今日梳了雲髻,飾以金簪和通草牡丹大花,點了麵靨。看上去如同隻有三四十許,高貴豔麗,氣勢迫人。
反倒是柳殊棠,隻梳了普通的翠髻,戴了隻累絲鑲翡翠的步搖。雖也點了花鈿在眉心,但除此之外,裝束也並不華貴。
元妙儀給太夫人行完禮,太夫人便指了指自己左邊的椅子道:“好孩子,坐吧。”元妙儀道了謝,規矩地坐在了左下側的繡墩上。
太夫人問了元妙儀一些她最近的生活起居之類的小事,元妙儀一一溫言答了。
原本正說著最近的吃食,太夫人卻突然笑道:“你今日穿得倒鮮亮,這樣很好,你這個年齡的小娘子正是要打扮的年紀。”
原本一直含笑攬著元紓容,坐在另一邊的柳殊棠,也隨著太夫人的話看過去。
元妙儀今日穿著一身白綾的彩繪梅花紋樣的襦衫,外頭罩著緋紅色卷草寶花紋的背子,下身配著蹙金繡百蝶團花折枝裙,肩搭著素紗披帛。
她甚少妝飾,隻描了長而細的遠山眉。鬢髮蓬鬆,在臉側梳成鬢蟬狀。金鑲羊脂白玉的步搖斜插在髮髻之中,流蘇下的三顆鴿血紅寶石正好垂於臉畔,對映出寶石的光耀。
她隻規矩地端坐在那兒,便如蘭草一般,是難言的清麗鮮妍。
於是柳殊棠在旁邊抿唇一笑道:“二孃子這身穿戴倒真是不俗,坐在那兒像朵花兒似的,難怪太夫人每次看到都二孃子都這般高興。”
元妙儀聞言看了她一眼,並冇有說話。元太夫人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然後慢悠悠笑道:“你也是,穿戴得這麼樸素,前幾日老爺不是給了你好些浣花錦嗎?嗯?多裁幾身衣裙。”
柳殊棠心中一凜,她知道前幾日這件事犯了元太夫人忌諱。她之前不說,是因為元妙儀並冇有表現得非常在意,所以她雖然心中不快,卻並冇有說什麼。
但今日她多嘴說的這一句,必定是讓元太夫人連著之前的事,一起感到了不悅,於是識趣地閉口不言了。
出了心中的一口氣,太夫人總算覺得心中舒服了一些。
於是她終於正色道:“我年紀大了,總覺得精力不濟,所以想將管家之權托付旁人。今早,老爺來尋我說,不如讓柳姨娘暫時主持中饋。儀兒,你可有什麼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