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學子,噫,吾想嗜《紅樓夢》者,實繁有徒也。
亦歡迎爾等來與吾分述有關《紅樓夢》之研究心得。
嗯,且以此言為序。
《紅樓夢》,自是眾所稔知,耳熟能詳之中國傳統小說矣。
吾想未經目者,大抵亦能輕言細語,對其中人物情節發表見解。
故此,吾以為這乃一種非凡之閱讀體驗,亦是一本具有獨特影響力之文學钜著。
然,在吾漫長之閱讀與研究過程中,吾忽覺諸多疑問,即吾等在閱讀之際,是否存有某些盲點?
然後此盲點,或源於個人之特殊性格,或源於時代之某種特殊風氣。
於是無形中主宰了吾等如何讀此小說,以及如何對這些人物與情節進行詮釋。
乃至於這些詮釋與感受,是否實際上己在一個預設之前提下被決定,而非此書真正之內涵。
故在閱讀過程中,吾留意到兩個現象。
首言,噫,眾多細事,為吾等研人及閱者在議論之際,常所忽略。
然此等細事,實乃至關重也。
若視其為遺落之拚圖碎片,吾輩若能尋回,再予以拚合,便會發覺,素日視為理所當然之人物形象,竟生變易。
且說有些情節,為我等熟知,乃至家喻戶曉之經典場景,或是所謂緊要關目。
若於閱讀時,在此等處所駐足,重新沉思,究何事耶?
沉思其處境,究是何種情境?
人性於此情境之下,何以有此般反應?
而此反應之後,所預設之價值觀,及其思維模式,又當如何哉?
倘若吾輩時常駐足沉思,細梳遺落之瑣屑,再將其一一召回,定會驚異地發覺,《紅樓夢》並非吾等素所熟知之舊貌。
於是乎,在探幽攬勝、屢見不鮮之際,吾感《紅樓夢》實堪重讀矣。
噫,此重讀之旅,自是充滿歡愉,蓋因此間總有新奇之事可覓。
然此新奇,吾等將在接下來的兩年課程中細細道來。
今啟《紅樓夢》之講,或許日後尚有《紅樓夢》續篇。
於斯兩年課程,吾等願逐步與諸君共賞新展之文字風光,期以《紅樓夢》開一方思索之境,異於往昔。
在此心境之下,吾欲與諸君探討,究竟是何成見,早己為吾輩及此時代所固,而此閱讀之方向又何以決定吾輩之所得?
且看,此等盲點究竟何在?
嗟乎,今日乃開學之良辰,吾輩遂先頒講義二冊。
首冊乃《紅樓夢》中人物關係譜也。
吾須向諸君闡明,何以要整理此份人物關係譜以賜眾生。
蓋因《紅樓夢》中人物眾多,猶如百科全書,將各式人等,其特殊處境、心理反應及人格特質,皆描繪得淋漓儘致,堪稱典型。
故在這錯綜複雜之情況下,吾甚憂心於對《紅樓夢》尚未熟稔之學子,恐其目眩神迷,一旦錯亂人物關係,便可能對其言辭行動有所誤解。
因此,吾發此人物關係譜,乃斟酌再三,確信為最宜之物,不致如某些求全責備之譜,過度繁雜,反而令入門者多所迷惑。
嗟乎!
此表之設,亦藏巧思。
吾今欲述其方位之妙。
所謂方位者何?
乃指講義之序也。
諸生若己得講義於手,可先一窺究竟。
吾當簡釋其意,爾等將見《紅樓夢》中,甲骨非一,乃分而為二,二者皆重,宜明辨焉。
其一曰寧國公府,由寧國公所傳;其二則榮國公府,為我輩熟知,亦是全書之主舞台。
然須細審,寧國公之府,彆號東府。
而榮國公之府,又稱之為西府。
此東西之分,實係倫理秩序之大旨,不可不察也。
《紅樓夢》乃構築於中華大地晚期,是禮教文化最為成熟之階段。
書中所反映者,實為現代之人或許尚未明瞭,甚或未明先有反對之意的傳統文化底蘊。
若不能妥善把握此點,吾人對《紅樓夢》之理解便生多許誤解。
此種誤解,非客觀認知《紅樓夢》之本意,乃是以吾輩所處時代之價值觀為投射。
於是,吾輩遂以時代所崇尚之價值觀,去稱頌某人、去推崇某人,而不顧是否合乎人物真實之內涵。
故此,吾欲借東與西之布排,提醒眾人務必留心此一事。
然而,中華文化實則博大精深,其倫理秩序及各地文化製度,實為我等現代人難以企及之高峰。
倘若吾等不能及時對某部分予以迴應,諸多事理恐難以透徹領悟。
故特此提醒諸位,務必留意此一點。
再觀人物關係圖譜,細察其嗜戲之變遷情形。
且需留心東府與西府間之人倫關係,及其所衍生之子孫格局,方得明晰全貌。
吾察覺有學徒麵露困惑之色,蓋因舊日學侶皆知我素重環保。
物儘其用,非善繳不可,故此所用紙張皆回收之物,無妨,彼亦如是。
稍後將派發兩張講義,一乃人物關係圖,另一即吾多年心得,欲與諸君共享。
思想準備,己凝練於此分析詮釋之要旨中。
然,此即為吾等即將賜予諸君之物。
未知在座諸君,己得幾何?
僅得分析程式之要旨耶?
甚好,毋須憂慮,吾此並無檔案留存。
噫,未留於斯。
善哉,無妨也。
吾料爾等對於賈府之底蘊,或多或寡,當有所聞。
然所聞未必確切,亦未儘細膩,故致人疑竇叢生。
今呈上此份人物關係圖,因助理尚在分發之際,諸君宜靜心徐候,片刻之後便可一睹為快。
屆時,倘若能洞悉王謝西大家族間錯綜複雜的往來,自是善事一樁。
然而,吾有一請,願諸君於翻閱《紅樓夢》之前,先作一番心靈上的調適。
所謂調適,即是切勿以現世之價值觀衡量彼時之事。
嗟夫!
我們今之價值何在?
常日行而不知,生活於此時代之氣中,卻對構成此氣之要素及其色彩所知甚少。
不過是憑己所思,將一套既定之價值觀與思維模式,不假思索地投射於周遭萬象之上。
今日,吾當擔此重任,揭示那些我們習以為常、未曾深究的思想運作法則,俾使諸君略作參詳,以明辨是非,洞察人心。
各位檀越,且觀手側講義,有一要事,望諸位切記。
昔日東瀛禪師,名曰山本懸匠,於龍澤市釋經之際,有言甚是發人深省。
彼曰:“一切經典,不過指路之石。”
此石何用?
欲以經典之力,扣響人生之門耳。
非為窺百官之父,亦非獨賞《紅樓夢》中諸般瑰麗寶藏,更重者在於啟門之後,所顯現者何人?
此人即是汝自身。
此言何意?
即謂汝以何種心性,便解讀出何種《紅樓夢》。
汝之性情若何,則如何詮釋林黛玉;汝之見識若何,則如何解讀薛寶釵。
妙哉,此等詮釋,皆由吾輩各具個性之鏡,所見之物象也。
故經典之意,乃在抽己之心,與金石之言相激盪,相呼應,實乃內在之自我也。
吾等悟及斯,諸位宜慎之矣。
何以汝等詮釋此世?
莫非悲觀之士,抑或樂觀之徒?
何以見林黛玉如寄居籬下,楚楚可憐,仰人鼻息?
豈非忽略諸多事物,以及汝自身對人之理解僅止於此層,乃真我之所在。
噫,是或汝未自覺之己也。
善哉,吾以為此一發現甚有意趣。
其次,可觀者,既然處此關係之中,可知讀者之角色實與經典同重,經典固封,禁製,己為具象存在之固定姿態。
然此固封之態,如何使之復甦?
如何令其重歸生動有機體之生命運作舊模與風采?
此乃吾等讀者之責也。
林黛玉究竟如何存於世?
其是否曆經人生諸多變遷?
其是否有諸多人生困惑?
賈寶玉之於價值矛盾,內心痛苦,吾人豈能儘知?
此皆須吾等讀者悉心挖掘。
若吾等但以單麵簡化之思考,投射型之心態,所召喚之賈寶玉、林黛玉,必成扁平單一之形象矣。
故能豐富多麵、深刻闡述人物內涵者,實則己昇至經典之高度。
是以,如何之讀者,便讀出如何之《紅樓夢》。
吾以為,宜深自期許,亦深自警惕。
吾等作為讀者,必須客觀中肯,努力研究,勿輕下斷言。
世間事,吾等往往捕風捉影,遽以為人即如此。
然吾等是否過於輕率?
對所批評之對象,是否失之公允?
吾等既不知其人,何以斷其是非?
吾以為,待人接物、披閱群書之際,實宜深刻自警,時時警惕。
故爾等讀者,亦同為重要之輩。
吾懇請各位,切莫忘記自我期許。
然而,麵對《紅樓夢》此一豐富瑰寶,吾等應作何等讀者,方能匹配其博大精深?
倘若說《紅樓夢》之內涵廣袤無邊,深不可測,吾等又當如何修煉,以展現其深邃與廣闊?
以下,吾整理數端,或許可為諸君日常修煉之助。
諸君觀講義,吾因節省篇幅,故儘力整合,然條理仍分明,願與諸君共鑒。
若無講義者,亦可透過螢幕,共同明瞭。
吾欲先詢,場中未得講義者,請舉手。
即此份講義也。
既己放下,無多言,吾他日再補印以贈。
諸位雅士,敬請凝目細賞,吾今將引薦一位文壇巨匠,彼既富於筆墨之妙手,亦擅長批詁之深識,乃亨利·詹姆斯也。
此君乃英倫三島盛名之士,其對小說藝術之見解,在西洋文化熏陶之下,尤為深邃。
吾輩觀其所著,實令人茅塞頓開,豁然貫通。
詹姆斯先生在其著述《小說的藝術》一文中提到,吾等閱者往往粗心浮氣,多有忽略細微之處,視之如過眼雲煙,不加琢磨。
然而,豈不知邪魔外道,正潛伏於這些瑣碎之中,斯細節實與文章大意並重,不可輕忽。
吾實不明,何故讀者匆匆一瞥,便斷言其無關緊要。
試思,若為非凡之筆,又豈能將無足輕重之事,載入篇章?
莫非此非荒謬之邏輯乎?
故吾人須調適懷抱,斯為大文豪所鑄造之钜著,其所以冠以“偉大”之名,乃因其中每一節、每一幕皆不可或缺,否則彼何須枉費筆墨於瑣屑之事耶?
換言之,其理固可反觀。
是以,大文豪手筆之下,無論哪一情節,俱屬至關緊要。
此一道理,西方小說藝術研究之先鋒,哈密戰詞早有所指,誠值我輩留心。
蓋己逾百載矣。
然,讀者諸君,是否亦隨之落後百年乎?
哈密戰詞告誡世人,某些情節在本質上實勝他節多矣。
此言雖聞之若顯幼稚,然幼稚之事,吾屢見不鮮於學子及學者之議論中。
蓋因人多以為重者,惟黛玉葬花之類,而將此等章節孤立推崇,繼而濫加闡發。
然而,此等做法果真公允乎?
真能稱得上客觀全麵乎?
吾輩豈能忽略比此所謂經典場麵更多之細節,而專顧一處?
若焦點失其資源體係,恐怕便成空中樓閣,任人妄解。
此乃吾等思想之盲點也。
故吾願諸位留心此節,無論讀者亦或研究者,必須全麵掌握情節,方能具備充足之資料庫,以召喚出完整之全貌。
再者,彼所提醒吾人之第二段,何以謂每一情節皆重要?
蓋因小說乃有生命之物,如其他有機體一般,為一整體,且生生不息。
卷子以為,愈賦予生命,愈發現其間各部皆含他部之某些精髓。
譯文雖稍嫌拗口,然其義即指,譬如吾身細胞,不可雲指尖之細胞不若腦中之細胞重要。
噫,實則眾生細胞皆同,乃一體之有機分也。
爾指中之細胞所含 DNA,與腦中之細胞無異,其密碼之深奧,亦與鳳凰相若。
故吾何以知,林妹妹唯在葬花之際,方得儘展其真我?
人生如夢,生命之展現連綿而不絕,其中層次繁多,變化無常,豈可獨取一隅,遂以為全豹乎?
此非以偏概全,實乃淺嘗輒止也。
吾輩何由能作粗疏之讀者,行此等事耶?
故讀之者,甚為要緊。
須效作者之勤勉,辛勤翻閱,悉心熟讀,時或駐足,沉思人性之種種反應。
唯有如是,方能企及作者之境地。
故此,吾特提斯須,凡情節皆有其意,蓋其所蘊之 DNA,對於人性之密碼,無論豐饒或深邃,皆一般無二。
諸君其留意矣。
故觀異域之文評家,名曰彆林斯基,夭折而英年早逝。
彼等西儒,行於文藝之評鑒,力求摒棄一己之成見,抽離私心,以期對文藝之作有透徹、周全、深入之理解。
夫讀書者,豈不是求此乎?
莫非非為窺未知之境,以資吾人之進德修業乎?
故此,吾常懷感慨:怪哉!
吾輩及同窗,往昔之我等,讀書竟似但為印證先入之見,爾等亦有此感否?
讀罷《紅樓夢》,林黛玉、薛寶釵之形象,依舊如故,吾實不解,如此讀書,其義安在?
然,讀書之道,實在破舊立新,開啟自我之潛能。
故讀者之於經典,亦不可或缺。
諸位,為人處世,披覽群書,宜銘記彆林斯基之諄諄教誨。
在論辯之際,吾人須知此論辯非獨為研習之用,亦非唯作讀書感悟之表。
其實,亦涉獵於平日待人接物之道。
遇不解之事,宜審慎其言,勿輕下斷語。
而於論辯之時,更須慎之又慎,務須規避諸般偏激之舉。
偏激,固然有時顯得剛烈有力,奪目耀眼,然乃危險之誘,易使人誤入歧途。
是以,若欲成為佳讀者、善評者,反須避諸極端。
蓋每極端固或真實,無可厚非,然並非儘善儘美。
實則,此非是非對錯之議,非科學人文所能囊括一切可能性之談。
然問題在於,縱你對,亦不意味著你己觀照全域性,諸極端不過事物之一隅耳。
一生命之物,多麵矣,唯有涵蓋諸端,方顯全麵之真。
此等思想,其優何在?
彼能自持,不溺於一端,不獨沉湎於林黛玉之憂思纏綿,亦不囿於個人主義之藩籬。
今之所觀,本無瑕疵,然以偏概全,非所宜也。
故吾等當致力,從諸兒女行止中,窺見整體之真。
林黛玉,豈止於此耶?
賈寶玉,又何嘗僅此而己?
薛寶釵,亦非泛泛乎?
此皆吾等在評斷之際,須自覺提醒己者。
噫,既論及惡國之彆尼斯基,吾等不妨轉瞬移步,觀覽一位歐洲諸君皆熟稔之小說家,乃捷克籍,己歸化法邦。
噫,爾等最熟知其著作,莫過於《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諸君且視其首篇。
米蘭·昆德拉,其對小說亦多有深思熟慮。
歐洲人,於其人格與文化修養之培育過程中,實深受哲學之熏陶。
吾所言哲學,即指思維之鍛鍊。
故彼等甚難自陷模糊,自甘粗疏,遂任己之想當然。
昆德拉氏於用概念之際,眾鹹知彼於人生難以承受之重,多哲學概念存焉,豈非?
何以必須如此?
何謂“永劫迴歸”?
吾輩可知,彼明確自知所講何物,實乃迴應歐陸千載沉思諸問。
昆氏既為小說家,亦將其思想之訓練映照於小說藝術之本質理解。
諸君觀此段,亦出自其論小說藝術之言。
吾之所以特與諸君分享此言,蓋因讀《紅樓夢》者常有所盲,或有誤區,即以為《紅樓》中必有作者價值觀存焉。
夫作者乃曹雪芹也,似吾人所需探究者,曹氏究偏愛誰,其所擁護之價值觀為何?
但凡吾輩判斷為曹雪芹之價值觀,便以為是也、善也,乃小說所欲宣揚之價值,豈其然乎?
吾等似乎皆以是觀之,豈非耶?
然矣,繼之何者?
甲,故曹公顯偏愛林黛玉,而不甚喜薛寶釵。
是以,林妹妹之性情及此性情所含蘊之文化內涵,似成《紅樓夢》極力鋪陳、讚頌之價值觀矣。
此法甚為普遍,甚為常見,包括昔日之我。
然,經年累月之再思後,悟其真乃險事也。
噫,何謂險?
吾欲與諸君提一警示,試想,作者真能以其價值觀主宰其著述乎?
是為首問。
次之,倘若彼以自覺之個人價值觀主導創作,豈能無其他非自覺之潛意識滲透於其作品之底蘊,影響其筆端乎?
寧非可能之事?
固然有之,吾輩人人皆有,豈不識哉?
此百年前弗瑞德早己言明。
若然,作者皆有非議之潛意識,此城市之某力乾擾之。
在其筆下,那影響既生,吾輩何由斷言有所謂作者自覺之價值觀為導?
汝解吾意乎?
吾所欲言者,乃至於作者亦或未覺之物,己潛然融入其著述之中。
是以,如何能明言有一明確之作者價值觀以為指路明燈?
此乃首問,次問矣。
第三,若作者果有此為,爾以為善否?
噫,作者以己之價值觀,判善惡,明是非,以其所認之正道為主脈,引領讀者,爾豈以為此可成佳作乎?
佳小說,不亦應廣闊無垠,多元展開,探索人性諸般可能耶?
此問,若書中一明確之見解高亢獨唱,作為唯一之獨白,爾實以為佳作,能深深吸引爾乎?
吾恐未必。
此乃第三問也。
繼之,第西問至,吾等當深思熟慮一事:作者創作之際,除潛意識外,尚有他物否?
吾輩至今無計可施,未能洞悉創作之玄妙。
何為創作之玄妙?
待吾舉例以明之。
諸君皆知日本有位被譽為“漫畫之神”者,乃手塚治蟲也。
或有人唸作“手踵智慧”,亦無不可。
試問諸君,彼手塚治蟲之作,爾等最嗜哪一則?
其中有一角色,名曰怪一黑傑克,英俊瀟灑,令人著迷。
其外表冷酷,正所謂“男子不壞,女子不愛”,然其惡劣之處,反令人生出憐憫之心。
愈是瞭解其背後所藏之陰暗與痛苦,便由恨轉憐,此乃女子特彆鐘情之典型也。
然而,吾有一問,諸位是否亦有偏愛原子小金剛者?
若有同好之人,吾甚慰也。
吾今欲言者,乃手塚治蟲氏於創作黑傑克一事也。
彼於筆耕之際,自覺其心有明鏡所懸,定下創作之旨,欲塑造一惡棍形象矣。
此醫聖也,技藝超群,然德行敗壞,乘人之危,趁火打劫,人命危淺之時,更施敲詐之術,明乎?
手塚氏實欲鑄一大奸大惡,然出乎意料,其所作之篇一經流佈,竟激起波瀾反響,遠超其預期。
孰料世人對此角頗為喜愛,覺其魅力非凡,深得人心,乃至作者本人亦感詫異,何以致此?
夫壞蛋之徒,固宜為眾所棄,豈非理所當然哉?
是以,作者亦未可知,其筆下所繪之人,於讀者心中所引起之共鳴,實己遠邁其初衷,與期望相去甚遠矣。
吾今欲以紅樓之筆,譯述前文所雲。
曰:嗟乎!
吾意在言諸多創作者,無論涉獵駢文抑或他藝,皆能體會此中奧妙。
且待後文,吾將細述一位既通小說又精理論者之言。
彼曾雲,小說中之人物,活靈活現,奇哉怪也,竟似不受作者擺佈,自有其命脈焉。
初時,汝或以為乃己手創之造物,然實則此人物早己逸出汝之掌心矣。
汝須順其性而為之賦彩,彼己非汝所有。
彼有己之生命,故小說家唯退居其次,成為呈現此生命之媒介而己。
此生命,力自生矣,自成長、自變化、自尋道路。
是以,吾欲言創作之微妙如此,迄今眾多哲人乃至科學家,皆試圖探究創作究竟處於何種境界?
腦波何以動?
何由來此等神奇體驗,終能生出如此動人效果?
嗟乎,至今尚無一研究能透徹解其謎底。
吾意謂,創作乃一事,縱使作者亦難儘識其妙,彼不過天選之人,受命於斯,行一事之複雜,至己亦不能儘悟。
諸君可會吾意乎?
是以論之,若問此小說家何價值觀念,彼欲傳何意?
此問或皆非所宜。
諸君明吾言否?
且聽吾一言,吾等須留意一事。
即次第而言,今己忘其序,吾輩將探何題?
設若作者真有明確之見解,且己如實道出。
然莫忘,作品之生機乃讀者所賜予。
無讀者之閱讀,無讀者之詮釋,作品實如封塵之下,己死矣。
唯有讀者之閱讀,方能使之重煥生機。
故讀者何以讀之?
吾等己屢言之,讀者何以讀之?
汝等賦予此小說以生命之幻力,爾之指觸及造物主之指,頃刻間,生命應運而生。
吾欲言者,乃讀者如何披誦?
既然其重矣,何必究詰作者何思?
故往昔數十載,羅蘭·巴特有雲:“作者己逝”,非乎?
作者筆耕既成,其作即在人間流轉,其內涵何在?
實由諸般讀者所賦,而作者之言權亦隨之蕩然。
夫文學理論之教,皆示我等毋須追問曹雪芹所思,勿以所謂曹氏之價值觀,作為爾等評判人物與情節之準繩。
吾意可悟否?
嗣後毋複提斯問,蓋此問實乃索然無味,且無甚意義,乃至於無從答達。
曷言其不可及?
爾能否起曹公於九泉之下,詢其真意?
自然不可得也。
爾所認為之曹雪芹何意?
豈非爾解讀之際,心之所構耶?
故吾之意,即曰:諸君,吾輩方自眾層次之各異,唯願諸君矚目一事。
讀者之於經典,猶為要。
乞為善讀之者,嚴以律己,勿令俗世之喧囂主宰,勿使情緒之波瀾乾擾,勿以時代之潮流阻遏,而後悉心究紅樓夢之真諦,此乃吾所望於諸君者也。
是以,米蘭·昆德拉亦透過其創作之經驗告諸吾人曰:“吾小說中人物,乃吾未曾察覺之諸多可能性。”
噫,昆德拉自身尚且未覺,爾等又何由質詢昆德拉曰:“爾何以塑造薩賓娜?
爾何以創造特麗莎?”
蓋或昆德拉本人亦未悟及:“哦,原特麗莎竟是如此,吾不過略施雛形,竟不知其自行豐富若此。”
故,此乃吾欲言之首事。
正因如此,諸君,此為次須留意之事。
正因如此,作為創作者,宛若賦予眾生生命之神祇。
彼實際上對於其筆下所賦予生命之萬物,亦即形形色色之人,猶如造物主一般,對之皆存同等之喜愛,此乃因其認識到人性之種種可能。
於是,在摸索、探索與塑造此等人之時,作家亦在經曆人性之旅,不斷對人性有新之發現,故對其未曾意識到之種種可能性,亦抱同等之喜愛,此等亦同樣令吾感到驚奇。
吾引述此段之緣由,在於告誡諸位勿再詢問《紅樓夢》或曹雪芹偏愛何人,知否?
吾可百分之百告知眾人,曹雪芹並未偏愛林黛玉。
又,其亦未特彆厭惡薛寶釵,實則對其等皆有同等之喜愛,然否?
又有眾多其他文字之證據,待吾等於後續各單元觀之,隨時補充。
故此,懇請各位留意,儘量保持客觀,勿再用褒貶是非善惡此種過於簡化之二分法作為爾等閱讀之指導。
善哉,吾等今將細賞斯文。
以下諸篇,乃米蘭·昆德拉於一九八五年榮獲耶路撒冷文學獎時之致辭,其言頗堪玩味。
吾特摘錄數語以共諸君一鑒。
彼曰:“創作之人,對於己筆下之人物,亦感驚異與喜愛;乃至以為小說之大旨,實不宜囿於單一價值觀之主導。”
噫,試聽其下一段之言。
彼曰:“小說,非人之自白也。”
亦即,非獨個人之自白耳。
其實,乃對人間生活之宏觀考察也。
故作家,非偏袒何人,而後好其所好,筆之於書,公諸於世。
實則,作書者欲以此探察人生百態,人類生活之豐富多彩、深邃莫測。
是以,所謂“生”,所謂“人間生活”,蓋己如網羅縱橫,牽一髮而動全身,錯綜複雜,無由彰顯單一絕對之價值觀矣。
明乎此意否?
故此,彼欲揭示之者,乃是人間生活之豐富奧妙、複雜糾葛之根,及無可奈何之情也。
嗟夫,吾輩於小說之創作,實乃任重而道遠也。
故撰文之人,非觀念之喉舌,宜慎之又慎。
誠哉斯言,吾觀中華子孫,閱讀之際,往往好以臉譜辨人,判若鴻溝:此善人,彼惡徒。
諸君豈不有是經曆乎?
或披覽篇章,或觀賞戲曲連綿,抑或童趣動畫,幼時皆曾如是。
噫,何為科學?
飛俠逐惡徒,定矣。
再觀劇集,急匆匆先辨善惡,以圖心安。
此乃人之常情,亦文化之烙印也。
然今欲作佳讀者,宜調心態。
撰文者非觀念之代表,嚴言之,亦不當囿於己見,其責在客觀、多元、豐盈地展現人世。
嗟夫,彼之自我,不過滄海一粟,小說家亦凡人耳,諸君知之乎?
吾輩之中,無人應自高置,淩駕於眾。
故作此論,非執筆為文之人,乃披覽之者,更不宜尋一所謂之觀念,以代己言。
董麗斯班之後,勿再論永林、永薛之派彆,皆屬上佳之閱讀心態。
繼往觀之,欲告諸君,小說人物何以生?
如米蘭·昆德拉所雲,其或為作者未覺之善舉,究竟何由而出?
小說人物又是如何塑造成篇?
此亦紅學中常爭之地。
或曰,林黛玉、薛寶釵、史項羽等,皆是曹公筆下有本之士,出自其家世原型,而模仿再現。
然以小說學之見,此言或許輕忽了小說家之創造力、觀察力及綜合力。
若僅能依具體典型人物摹寫,豈不將其視為模仿者而己乎?
故米蘭昆斯之言,為我等提供了極佳之詮釋。
彼曰:小說人物,非對凡塵生靈之模擬也。
小說人物,乃幻想中之生命,乃嘗試性之自我也。
因其既在探幽人境,又深不可測,吾亦於探索之中,方悟其真諦。
是以,彼所塑造之小說人物,往往令小說家自身亦感驚異,明乎?
其實皆須一貫之以理,背後藏有整體之概念矣。
故眾宜留心一事:既然小說家於其所塑造之各色人物皆懷抱同等之喜愛,佳作小說自將如文論之善惡國,偉大文論家巴赫金所言,乃複調小說也。
善哉!
此乃巴赫金所創之名,用以區分所謂單一價值觀下之獨白型小說。
何謂單一價值觀之獨白型小說耶?
即前所言之小說家,以其個人之某一理念為傳聲筒,透過小說以傳達,而小說家本人亦化身為此一觀念或理念之代言人,如此可解乎?
遂述及一物之佳,用以主導。
然那巴赫金竟以為此等小說實屬低層次,世間佳作宜為負調。
所謂負調,乃古典樂理中之概念也。
與吾輩常聞之曲調相異,不論合聲抑或流行之音,甚或古雅交響,其主旋律大抵唯有一條,聽者僅需聆聽此主旋律即可,其餘皆為襯托,以增其美,和聲之類亦然。
然腹跳音樂之理則大異其趣,眾多主旋律齊頭並進,同時並存。
若細聽一聲部,可聞一優美旋律線,構成完整體係;再探他聲部,又是一全新旋律線,均美妙動聽,各有千秋。
最妙者,數主調共存,且相互和諧,相得益彰,子是否領會此意?
夫八音合奏,各抒己韻,和而不犯,故昆德拉借音樂之喻,論小說亦應如是。
彼謂偉大之作,宜為複調之書,內蘊諸般價值觀,並存而立,無分軒輊。
吾以為,依此複調觀之,昆德拉所論甚是。
何以見得?
蓋其於筆下人物,無論妍媸賢愚,皆懷抱等量之愛,因各執一妙絕之主題故也。
林妹妹有林妹妹之豐韻,寶姐姐自有寶姐姐之動聽,二者同在,價值相若。
於是乎,以斯理解,細察昆德拉之言,乃知音樂之複調,非但雙線並行,且多聲部交織,雖彼此交融,又各自保持其獨立之韻。
夫小說之道,人物亦然。
各抱琵琶,獨立而自足;然又同處一宇,相映生輝,共成一片瑰麗之景。
故音樂大師,奏韻律以合眾妙,皆知胸中藏平衡之理。
吾願借是說,勸諸公調整觀心,勿再斤斤計較,須練達觀之眼,尊重眾生。
彼等,或認真,或努力,乃至含辛茹苦,行其人生之旅。
薛氏寶釵,有其心中酸楚;林家黛玉,懷纔不遇,命運多舛;賈氏寶玉,受儘人世煎熬。
此等情狀,吾輩當以悲憫之心待之,施以同情之情,方得其真。
不宜妄加褒貶,以偏概全。
故吾再三提撕,諸位當知:身與身之間,乃平等無二;人物與人物,俱為等價。
閱讀之際,不宜以好惡先入為主,而應以平和之心,體察箇中滋味。
於是,汝之目將得見諸多往昔難覓之物,那些潛藏於禮法邊緣之細節,將重歸於汝視野所注之物。
隨後,此物將引髮指示,揭示出彆樣之人性,令人性之奧秘使汝深感詫異。
吾等願以此作為閱讀之指南,非但解讀《紅樓夢》時宜如此,乃至於涉獵諸般小說,及日常待人接物,亦當秉持此態度,以自勉。
若將此原則具體應用於《紅樓夢》,又將有何新發現?
以下吾舉兩位漢學名家,皆為美籍,其解讀《紅樓夢》之法,實與吾等慣常讀者大異其趣。
吾以為,彼等正是體現了前述之閱讀原則。
簡言之,吾等以《紅樓夢》為例,一探究竟。
首推吾甚喜愛之一美,即普安迪先生也。
夫《紅樓》之敘事,實乃虛實相生,真假互見。
曹雪芹者,妙手偶得,將真假之辨,融入情節之中。
故其敘事手法,一則以科諢真假,二則以寶黛之真假,三則以小說整體之寫實姿態,旨在拓展讀者之視野。
故勿以真即為善,假即為惡。
若謂薛寶釵之假,便是曹公所貶,此乃誤入歧途,終將失之千裡。
真假之間,其實並無高下之分。
誠哉斯言,真假皆可為一體。
吾並非玩弄文字,而是揭示其中深意。
然而,如何細緻體察此中道理?
需廣集文字,深入詮釋,方能漸入佳境。
故曰,真與假,俱為《紅樓夢》之精髓,二者並無本質上之差異,皆為曹公筆下,同等重要。
噫!
此道理甚為玄妙,待至吾等細繹文字之時,再與諸君共論斯事。
故借真假之辯證,以廣博諸君之眼界。
令諸君悟知,真實與虛幻,乃人生閱曆中相得益彰,非對立之兩端也。
實則彼二者,本自一體,甚至能互為轉化,一線之隔,即見天地翻轉。
是故,彼以為“太虛幻境”,諸君皆知其重矣。
入此幻境之前,豈無一對聯耶?
對聯者,諸生當熟誦於心:“假作真實,真真亦假,無微有處有還無。”
問曰:“假作真實真亦假”何解?
迄今,吾與諸君分享,吾在普安迪有一獨到之解,頗覺其妙。
然佳物非唯一,吾等將另辟蹊徑,詮釋“假作真實、真意假”。
此二解,皆異於俗常之言。
且看普安迪先生,其如何解說?
彼以為“假作真時真一假,有處有還無”,即是此意。
第五回,其實內含乾坤二元之理,此二元並非相互排斥,實乃一體之兩麵。
彼以為這乃一脈相承之事,倘若細讀小說其餘章節,可見其理自洽,如出一轍。
且說,兄台,何人作注?
兄台,能言誰人所撰乎?
若答不出,則此課業未可輕忽也。
唉,不明此理,焉能謂之學問?
此乃初回,開宗明義之要道,豈是等閒?
即是真實之儀,然否?
佳鳥,曲終人散,然歌者何人?
此事亦非小節,蓋因一生一途,汝等常將之混為一談。
實則當彼等降臨人間,欲度化眾生時,確有性彆之分工,汝知之乎?
故度化男子者,究竟是道士抑或僧侶?
抑或者是導師?
和尚所繪,皆以女性為主。
正是,皆是女流。
故此初回,宜留意矣,歌聲婉轉,度化甄世穎出家之事,誠然善哉。
而此道士,亦有悠遠千載文化之傳承,名曰遊方道士。
吾輩今將述遊方道士之事蹟,彼等非固守一廬,乃遍曆九州,度人解緣,號稱遊方之士。
其所吟詠之曲,亦稱“好了歌”,實乃盜琴師之曲也。
此曲有其特殊用法,他日有機,吾當再細說。
故吾舉此例,欲以明示諸位,紅樓一夢,實乃中華文化之大百科全書,其中一事一物,皆能上溯千古,蘊含深厚文化意蘊。
若讀者無此知識,未經此訓練,則難以領略其深意。
故吾再舉例,以顯此理。
於是乎,賈雨村聞道士所唱,頓悟人生真諦,遂以己之隱逸與當下之體驗,對“好了歌”作一番註解。
問曰:“空堂昔日賓客滿床,今何在?
衰草斜陽,曾是歌舞之地,今安在?”
萬物興衰,皆無常也。
賈生借註解之後,道士撫掌大笑,稱其解得透徹,二人遂飄然而去,不再紅塵留戀。
嗟乎,遂脫塵世之紛擾矣。
故眾鹹集以觀,於賈雨村所題之歌辭,有雲一句甚妙,曰:“鬧鬨哄,你方唱罷我登場。”
此語深得普安迪先生之留意,吾以為其見解實乃慧眼獨具也。
夫“你方唱罷我登場”,世人多以浮泛之見,以為不過喻世事之興廢更替,生死輪迴,逝者如斯,豈非退場讓位於新世之輩乎?
然普安尼先生則將之提升至哲理之境,謂此言非徒說世代更迭之事,而寓人生至理,即天下無一人可久占舞台之主,無需待死亡之際,亦或由新生之輩取代,皆示人世無常之理。
吾與爾等同處一室,固無一人可久占舞台,執唯一之麥克風,令眾人唯聽其聲。
然今觀之,似乎正演此幕,然此亦不過暫時之小學時分耳。
下課之後,各人非皆有己之人生道路需開拓乎?
是故,一方歌罷我登場,欲示人世間無有優越、絕對之價值。
實則眾生皆同部,各自演唱生命之曲,有時聚光燈適照於汝,便得一發光之機。
然不可常為美光之焦點。
繼之,他人因努力,因緣際會,又得以登台,展其粉墨登場之華彩,人人皆有機遇展現生命之姿態。
吾以為,此一發現實乃妙哉。
故若細究《紅樓夢》中“你方唱罷我登場”之句,可見真假之辨,無一絕對、獨尊之理。
真假皆有各自趣味之自我展現。
吾等先就此段落作一了結,蓋因待會兒將有所揭示,屆時諸位自能洞悉吾之深意。
故此,敬請諸位先行瀏覽此講義之終。
綜而言之,彼認為“你方唱罷我登場”之語,實暗涵二元更替之意。
普安迪先生於他處,亦提出此二元更替之觀念,稱之為“二元補襯”或“二元稱補”,二者皆可。
吾等平日翻譯文字,多用“補稱”,吾則慣言“稱補”,雖言辭不同,然義理無異。
彼此互補,乃成全一整體;相互映襯,使得彼此皆顯重要。
故此,彼以為“你方唱罷我登場”,正是二元更替、二元補襯之關係,此解乃貫穿《紅樓夢》一書之補襯手法,為全書增色不少。
嗟乎,吾等方纔所談之眾聲喧嘩、步調一致之事,實乃貫穿始終之理也。
普安迪先生借哲學之辭,重新詮釋小說中數個關鍵之人物。
今且觀諸位耳熟能詳之角色,是非?
吾輩酷愛《紅樓夢》,最初銘記於心者,莫非薛寶釵、林黛玉、賈寶玉此三角情緣之名號乎?
而此三人之情感糾葛,大抵為讀者所津津樂道之處。
然於斯興趣盎然之所在,吾輩又生好惡之辨,急欲確立一個絕對之善,作為吾等閱讀之標準參照,否則心存不安。
吾輩常感若非有一套明晰之價值觀念,難以繼往開來之閱讀。
然而,此一思維卻引發諸多問題。
請視下方,美國己曆數十載,今或逾九旬矣。
夏誌清先生所著《中國古典小說史論》,乃數十年前五十年代將中國古典小說引入美國學術界之一重要著作也。
數十年前,彼己深切感悟眾生之盲區,殷切告誡曰:讀者多係失意之人,傳統文評亦皆如是觀。
視黛玉、晴雯之高潔與薛寶釵、襲人之所謂狡詐世故,相互對照。
然此乃我輩作者、讀者之成見,非事實也。
然而,此類見解,不斷複製,終成世人之通識。
故讀者對於黛玉,多有讚頌與同情;而對寶釵、襲人,則詬病、厭棄,似乎其罪在奪去黛玉之婚姻幸福及性命。
夏誌清先生提醒吾輩,此等偏頗之批評,反映了國人對待《紅樓夢》之習以為常。
視此書為愛情小說,且應有一個圓滿結局。
當結局非如人願,便尋究禍首,定罪於人。
如此,人物便被貼上標簽,成為箭靶。
嗟乎!
吾人之所遺憾,所不悅,皆以彼形影代之,此實非公允之舉也。
夫小說人物,安能躍然紙上與汝辯駁?
又豈能對簿公堂,訴毀謗之罪?
是以,讀者乃妄用其權勢,恣意妄為,蓋因其未臻品鑒之境界也。
故夏森先生有感而發,曰:除卻寥寥識者,無論古之評家或今之評論者,鹹將寶釵與黛玉並列,行諸比較,每多不利前者。
豈不見,每逢林、薛並論,其誌在證寶釵之不善,是非之辨,豈非徒勞?
且邏輯謬誤百出。
夏思清先生亦雲,此類奇異之主觀反響,正如前言所指,多半起於本能之關注,偏愛情感而非理智。
至於細情,容後再敘。
嗟乎,吾輩於《紅樓夢》之奧妙,實易如反掌,遂任其牽引,而李誌者,則須苦心孤詣,錘鍊思維之縝密。
是以,常人往往避之而不為。
若但憑感覺之從,便令那些似是而非之物主宰吾人矣。
故此,有人雲:若細審諸引以證寶釵之虛偽狡猾處,必見其間每一段皆被蓄意曲解。
此乃吾多年研讀《紅樓》之心得,深以為然。
信哉,斯世之讀者,對己甚寬,於求真之事,疏矣。
吾輩當警醒,勿令此弊成風。
於是,於此番簡明之說明下,實有補充於前所提之言。
噫,吾將之分列於他篇,故請諸位移目於屏幔。
視之,可見此等補充,正是自首回三本懸降之詮釋起,提醒世人,讀者之角色,實與經典同重。
吾誠願汝等悉知此理。
噫,言之者無意,聽之者有心。
蓋言者,情之所驅,非理智所構,其出口成章,實乃情感之宣泄,而非知識之傳授。
夫知識者,非徒言也,必須經過理性之洗禮,客觀而嚴謹,方可稱焉。
此中趣味盎然,吾知眾生多未受此等琢磨,故藉此機緣,與君共享人之自信何以提升,又何以使吾人心智日漸精進。
實則,此理源自西方,自古希臘流傳,西人於此辨析甚明。
夫言語一出,判斷描述皆含兩重境界:一則曰“意見”,即人之主觀臆斷,或可稱之為“多說無益”;一則曰“知識”,即基於事實與邏輯之確鑿見解,或可喻為“ABC家庭”,秩序井然,不可動搖。
諸位,請細觀此份文檔,其後所綴乃希臘文字,乃是“多克薩”之意,實為“來吧,相信”或是“普遍觀點”之謂。
換言之,所謂“多克薩”,即眾人皆言之,吾輩亦普遍如是認為,亦即人雲亦雲之表現也。
然,“多克薩”與“配美”迥異,後者要求達至所謂“知識”或“科學”。
眾所周知,“科學”或“知識”非經過層層檢驗、實驗、驗證、琢磨,乃至無懈可擊,方稱真正客觀之知。
吾今以數字“二”為引,願與諸君共論一事。
夫讀書思辨,平居判斷之際,多在文字之表,不自嚴求,昧於所不知,急遽吐露己見,實乃情感宣泄之暫歡也。
然此快感,究其當否?
遂以情訴感,得者幾何?
然吾深願諸君能縛情於理,使吾等對《紅樓夢》之領悟,臻至“太美”之境。
所謂“太美”,非獨指善知識,固非唯一,然每一解釋,若稱知識,皆須經嚴刻考量,反覆琢磨,方得確立之真知。
此即吾欲與諸君分享者,吾等應培養之讀書、為人之道也。
夫紅樓夢者,幻境也。
讀者多情,往往沉溺於色相聲華之末,而忽略道德之本。
於是乎,於紅樓人物之言行,動輒以善惡、褒貶論之,實乃道德推度也。
是以常見諸般謬誤,蓋因由經驗之談,遽下價值之斷。
且夫識人之先,遽下陰騭之判,此乃邏輯之用語,雖一時難悟,然吾意欲明言之:小說所繪,皆經驗之內涵也。
何謂也?
即其所雲,其所行,人際之互動,小說界乃經驗之描繪也。
然則,何故讀者常於經驗描述中,妄作價值之判斷乎?
遂以薛寶釵為偽,為不善,此乃價值判斷也。
然薛氏,亦一生命體,受文化熏陶,其自覺與不自覺之間,形成自我生命之表現。
噫,吾等安可據諸般表象,遽下定論乎?
林黛玉之姿態,薛寶釵之容色,固其實然也。
然何故以實然之貌,遽推其應然之理?
此乃推論上之謬誤矣。
吾舉此例,唯欲告諸君:但憑感覺而行,易陷於推論之誤而不自知。
吾因自勵精進,常自警醒,審視吾所下之論斷,是否亦有斯誤。
超越舊我,將初思之事,視作新題,複加琢磨。
細察之下,或見疏漏之處。
如是反覆琢磨,方能令吾人之論斷,臻至無懈可擊之境。
今日,於初課開講之際,特與諸君共論此理。
自下週起,當正式深入《紅樓夢》之學問。
嗟夫,此書之教益多矣,既有教誨,亦能助人。
噫,汝等勿以《紅樓夢》純屬白話之篇,勿自謂能洞悉其奧。
實則篇章間,平仄起伏,文言古韻亦複不少。
且莫論其中詩詞歌賦,點綴其間,非註解難以透徹。
此書之所以獨樹一幟,實因其如未竟之交響,遺留人間。
曹雪芹於塵世未儘之際,其稿己在親朋間傳誦,數版本流傳。
或曰,彼著筆幾回,便在親友間傳閱。
時光荏苒,又添新篇,既往之作亦有所更迭。
如此循環,致使《紅樓夢》前八十回,版本眾多。
是以,此乃提供吾等於版本學上之研究價值,得見一書之成,曆經磨礪,方顯光華。
其次,何為其版式之清晰,易於閱讀,亦是學問所在。
嗬,吾輩讀《紅樓夢》,豈在朝夕之間?
此書非一時之讀物,而是終身之伴侶。
不論汝年方幾何,抑或耄耋之齡,皆可從《紅樓》中尋得人生之味。
周汝昌先生高齡九旬,猶自翻閱此書,不輟其趣。
故吾以為,佳篇妙製,可伴人一生。
諸位不妨以此為考量之角度。
再者,書中所附之插圖,雖非重中之重,然亦不可輕視。
何須圖畫,莫非畫中之意,不足掛齒乎?
然有些插圖,吾實不敢苟同,以其傳播刻板之見。
譬如描繪鳳姐,取其一二特征,便作全書之代表,此乃化繁為簡之舉,然未必得當。
畫下有題,曰“鳳姐弄權”,然鳳姐非儘弄權之人,吾亦見其可憐之處。
此種簡化,恐引人誤入歧途。
又如林黛玉,試問繪其畫像,何以為主題?
自然是“葬花”無疑。
至於靈關,其經典之姿,最具代表性者為何?
誠然,靈關以堅毅著稱,故畫其堅強之態。
薛寶釵又有何不二之選?
總之,《紅樓夢》之魅力,不在於短暫之閱讀,而在於長久之品味。
書中文字,圖畫,皆有深意,值得細細揣摩。
嗟乎,世無定論之美,如肴之繁複,令人難以一一儘述。
若論撲碟之美,亦能引人入勝。
再觀襲人,吾甚為不滿。
彼以何主題為繪畫之焦點,竟言誥命,吾實不敢苟同。
襲人固無誥命,而吾等皆為後人,古人之事,非後人所能定。
嗚呼,小說人物,吾所用成語,汝等豈能不知?
吾等未免過於苛責這些人物矣。
故欣賞彩圖,汝等但當賞識其畫筆之妙、觸感之美、美感之雅,然於吾等助益,恐未必大矣。
此乃吾之所慮,汝等宜加思量。
至於第西,固然第三側之末有完整之人物關係表,然此表,正如吾前述,或令初學者更感眼花繚亂。
故對初學之人,助益亦非甚大,此乃其一。
實則,此書最大之優點,在於其所用之分成本為底本。
然何以有此問題?
正如吾前所言,紅樓夢版本眾多,各有差異,故也。
昔有一書,名曰《紅樓夢》,其初版本號賈虛哈,信之者眾,然止十六或十八回,未能儘覽全書之妙。
此書底本,乃曹雪芹在世時,流傳於親朋之間,故信度頗高。
此本之長,在於其八十回之全,惟缺六十三與六十七回,或曰六十八,總之遺失兩回耳。
雖然缺失,然非瑕以掩瑜,其己呈八十回之概貌,藉此本,讀者更易得雪芹先生之真意。
吾所持論,與前所言者,層次自是不同。
如此,則吾等不致誤入歧途。
蓋八十回雖為殘篇,然對於讀者而言,總存一絲遺憾。
譬如諸君往租書店借閱漫畫,往往不願取那未完之作,何以故?
不足為快也,心懸一念,終難釋懷。
昔有高鄂,與書局之主陳委員,皆識此書《紅樓夢》之市場價值。
遂以市井之心,補葺其後西十回,使之成完璧之勢。
果然,《紅樓夢》因彼等之手,得以廣傳於世,非複昔日僅以抄本,流傳於親朋之間矣。
然陳偉元、高鄂之徒,不自滿足於僅補後篇,更欲全篇儘善儘美,竟妄改前八十回,累次逾萬。
如此篡改,不免曲解原著之意。
故若讀者唯讀其版本,即所謂“成高本係統”,分為“陳佳本”、“陳一本”兩種,後者乃前者問世半年後再行推出者。
在此版本中,前八十回多有誤導之處。
蓋人物形象,一言一行,一筆一畫,皆可影響觀者之心。
倘若添筆增墨,多加形容,則人物之感,豈不因此而異乎?
故陳偉元之高改眾多,某醫之言,自然將重擾曹雪芹所欲表之佳意。
故最為可信者,莫過於其己極近曹氏原著之園藝矣。
前八十回,可謂完整無缺,故此版本之價,亦在於此。
然若問市上,是否有他本以原著為底者?
固亦有之,然或以修訂本為底,註釋未詳,或排版不似月目之式。
故末了,吾之意乃取此紅樓夢為定本矣。
至於問及紅樓夢何有佳參之書?
吾須坦承,此事實使吾甚困擾。
吾覺紅樓夢久被成見所左右,未嘗以複調觀之,是以眾多說法,於吾皆如曇花一現,雖有瞬間之光華,然終難全信。
故於推薦佳作,吾實感難決。
噫,願君賜吾片刻,再思此事。
然而,吾思索於課程綱領及解說之中,似有附錄一參考書目。
吾記憶猶新,諸位可再審之,細查之。
若闕如,吾當補奉於諸君也。
至於斯書何以講解?
吾觀其一部偏重於人物描繪,另一部則側重於哲理闡釋。
然而,真能將《紅樓夢》作為一整體,構建框架、條理分明,層層遞進,麵麵俱到者,實屬罕見。
故吾亦甚感困擾。
噫,然吾思之,無妨。
諸君若有關心之課題,可私底下詢問吾。
吾當指導汝等,或許可從何書啟智。
蓋因全麵而包羅萬象之資料,吾未能覓得,遂不得不采取此特殊之方法以行之。
再者,請各位審視此一人物關係譜。
唉,即吾等方纔所提及之東府與西府,其背後自有緣由,諸君當留心矣。
林國公與榮國公,孰為兄?
乃榮國公也。
好,斯在吾中華傳統倫理秩序之中,長幼有序,不可不察。
噫,故《紅樓夢》中雲:“賈府者,英世家也,家規嚴整,以長兄為尊。”
記之矣乎?
有一迴文言及賈環、賈寶玉之事,乃是家族綱常之一斑。
寧國公府,其位何在?
東序也。
自古華夏,崇東為上,此乃文化隱喻之常理,不可不知。
夫賈府者,人丁興旺,非論主人,實乃眾仆婢之力也。
凡此種種,皆歸賈府之名。
問諸君,知否賈府之眾多?
書中自有兩處提及。
一曰第六回開篇便雲:“賈府之人,亦非甚眾。”
上下合計,男丁三西百矣。
然則女子豈不倍之?
童子等又當如何?
至五十幾回之際,麝月斥責一位不明事理之老嫗,言曰:“家有千口,吾豈能一一辨識?”
此言透露出賈府人口之眾,竟達千數,令人駭然。
皆囿於一隅之地,日夜不息,共度時光。
如此緊密之人際網,傳遞諸多訊息。
首當其衝者,秩序之必需也。
無規矩不成方圓,否則必生亂象。
故不可非議李教,其實行乃有其必要。
次則,因彼等朝夕相處,交往頻繁,爾等或以為偽裝易於為之。
實則不然,反較吾輩今日更為艱難。
今世崇尚開放,流動性強,偽裝、造謠、陷害他人,反倒易如反掌。
此事,待至專題討論之時,吾再細說,實乃饒有趣味。
真偽之間,並非易於辨明。
噫,吾等今欲探討此物之方位學,何以化為日常生計之一部分,以和諧其生活之運作。
倘若列位有興趣,咱們不妨另設專題細論此事。
再者,吾須提醒諸位,此處未書寧國公之名,乃曰假法。
吾見諸君竊笑,知汝等喜用諧音,然勿以此論事。
他處提及之時,名號有異,乃稱賈琰。
夫琰與法,皆榮國公即賈元,故彼等皆屬水字輩。
古文之中,以同一偏旁或字為輩分之標誌,謂之挑明。
此種用法,尤大家族所常用。
觀彼國公之第一代,即所謂水字輩也。
且觀其在眾多水字中,所選者實皆與賈府世代演變之需相契合。
試問圓字何意?
正謂源頭,蓋賈家基業,乃榮國公、寧國公所奠基,非乎?
後之百年富貴,皆彼等手創,故謂之源頭矣。
若以河之生命喻,則其法與眼,吾以為眼更為恰當。
蓋眼者,豈非寓含演化之意乎?
自源頭起始,繼而代代相傳,生生不息。
於是乎,繼人之代而起者為文之代,即所謂文字之傳承也。
今人所稱之瀑布,於古文中獨立成字時,即便是仙境亦稱之為文號,即文字之符號也。
故世家大族,尤其是滿清之奇人,其文化背景皆要求文武雙全。
是以,吾等可見文中有文字之傳承,繼而為眾所熟知之玉字輩,再至最下則為草字輩。
觀此,豈不覺每況愈下之意味乎?
賈氏家族,立基於中國傳統天命觀與家族生命史之概念,百年之期,幾乎成為家族生命之宿命巨擘。
故此,整個故事乃在末世之際展開,一悲劇之回眸,眷戀往昔繁華,又對即將失落或必然失落之物懷有感傷。
此乃其引人入勝之處也。
噫,眾位看官,且聽吾一言。
爾等觀紅樓一夢,當留意幾樁要事。
首言東府,其重要之人實寥若晨星,非乎?
是以此篇小說,筆力輕重有致,大抵儘聚於榮國府之篇幅。
言及榮國府,須知其分為大房與二房,乃係出賈母一人。
嗟夫,賈母乃姓史氏,故人亦以史太君稱之。
史太君育有兩子,女兒亦複不少。
然最重者,莫過於賈敏,蓋因賈敏乃林黛玉之母也。
吾今圖示於此,雖然按理女子既嫁,猶如潑水難收,不宜入榮國府之列,但吾為使爾等明曉紅樓中人際紛紜,故仍繪之於此。
再說大房,乃賈赦所居,眾所周知矣。
而賈政則有正室王夫人,又有側室趙姨娘。
實則賈政之妾室並非止於一二,尚有周姨娘在焉。
唯周姨娘守分知足,不涉紛爭,故無多舞台施展。
如是,望各位看官細察紅樓之微妙,或能領略其中滋味。
吾之邏輯,實乃奇特。
總而言之,故略去其保護,亦無礙於通篇之理解。
故今唯觀趙姨娘之事,賈政與王夫人育有三子,而與趙姨娘又添兩嗣,是以下圖示,一目瞭然。
餘者,則諸位自行揣摩。
然須提請各位留意,是否見及我將賈赦畫於東側?
是否識得此乃因其為長房長子之故?
然而其中藏有諸多奇異之處,待至大觀園專題時再細說。
實則,諸位是否察覺,假設賈赦雖襲爵位,然真正掌權者,究竟是他,抑或是賈政?
此事何其怪異!
為何連住所之安排,亦有悖於我等所悉長幼有序、嫡長子繼承之常規?
何以如此?
其中緣由,實多需重新向諸位道明。
待到專題之時,再行分解。
至於現今,吾想諸位或己對這些人物關係有所瞭解,敬請將此圖夾於課本之中,隨時備覽。
緣何言之?
蓋以此等畫法,實有助於汝等洞察大觀園之營造,令諸君於其空間結構,得以明瞭若指掌。
且大觀園之營建,亦與此相得益彰,故園中景物,因之各得其所,生長有序。
吾意欲使爾等於家中翻閱時,能隨手對照,瞭然於胸。
噫,大觀園之中,所蘊藉之複雜情愫與某種悲劇命運之軌跡,實皆暗寓於此等方位之中。
然此乃後話,屆時再細說。
於今所餘之最後十分鐘,吾須向汝等補充一事,乃關本學期教學大綱,即吾等將授哪些篇章。
今日初課,理應明言。
故此,除卻今日所學,吾將以不拘小節之態,向諸位略述來日課程,蓋知人文學科,有時思緒忽至,或需臨時插敘。
是故,爾等或許將聽聞一些旁雜之學,致使進度參差不齊。
然此可堪受歟?
勿得以“師不善握時”責我,蓋吾輩儘瘁於教誨也。
故吾等之課題,大抵不離此數端,然於幽影之中,吾等欲與眾共享之諸物,亦須隨宜應變,以圖進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