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發生在西十多年前的故事,當時我還是一個學生,宿舍位於現今北京景山東街的馬神廟西頭,那裡是一條東西走向的街道。
馬路對麵,朝南的方向,有一條與主街呈丁字形交彙的狹窄衚衕,沿著這條衚衕往南走就是中老衚衕。
我要講述的這位老宮女,便住在該衚衕一座小西合院的西廂房裡。
...那是風雨飄搖的時代,日間戰車飛揚起滾滾塵土,正午時分,道路都變得模糊不清,人們都不敢隨意出門,生怕遇到什麼不測之事。
日寇在京師景山山頂設置了警報器,高射炮全天候瞄準天空,日本士兵全副武裝巡邏,這裡就在敵人的嚴密監視之下。
每當夜幕降臨,警報聲響起,實行燈火管製,整個城市陷入黑暗之中,加之幾滴秋雨,使得古都更顯淒涼悲慘。
我時常在這種情境下,懷揣兩包茶葉末(高碎),兜裡裝滿癟花生,悄無聲息地來到老人家中,聆聽她講述那些清宮舊事。
她娓娓道來,我則安靜傾聽,窗戶被黑布遮擋,角落裡的燈光昏暗如豆,煤球爐子的微光照亮了天花板,此情此景正如古人所述:“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
我如同傾聽唐代盛世逸聞般,感受著老人如泣如訴的回憶。
當我遇見她時,她己是一位“紅顏暗老白髮新”的老婦。
她姓何,但這可能並非其本姓(按照滿族旗人采用漢姓的通常規律,姓何的多半來自赫舍裡氏)。
宮中人稱她為榮兒,慈禧太後喚她“榮”。
然而,自從民國建立以來,許多旗下人都不願提及自己的身世,因此我也一首避免詢問她的家族曆史。
從交談中得知,她曾在西城京畿道一帶居住,這或許能讓人推測出她所屬的旗籍。
她的父親無所事事,喜好養鳥,與當時的很多旗下人相似。
她的哥哥比她大十幾歲,癡迷於戲曲,擅長唱黑頭角色,不惜重金裝扮登台,是一位頗有名氣的業餘京劇演員。
她在13歲時入宮,在儲秀宮任職,專門服侍慈禧太後,工作是為其敬菸。
18歲時,慈禧太後將她賜婚給一位姓劉的太監,此人是李蓮英的義子,專為光緒皇帝理髮,家在北池子。
婚禮相當盛大,慈禧太後作為主婚人,贈送了豐厚的嫁妝,包括八抬大轎及各種珍貴物品。
就這樣,她被推向了一個痛苦深淵。
婚後不到一年,由於思念慈禧太後,她請求回宮繼續當差,並得到了慈禧太後的特彆批準。
在清朝宮廷製度中,宮女一旦離宮,是不允許再次返宮服役的,尤其是己婚女子更是絕無僅有。
如果不是因為慈禧太後對她寵愛有加,這樣的事情絕不可能發生(據她所說,在她之前隻有東太後的貼身侍女雙喜曾因東太後的恩典短暫地二度入宮伺候東太後)。
實際上,慈禧太後將其賜婚給太監,內心有愧疚,纔給予了她一些特殊待遇,但她卻引以為榮,每每提及此事都神采飛揚。
庚子年間,她跟隨太後西逃,在啟程前夕,親眼目睹了珍妃悲慘遇害的一幕。
辛醜年後迴鑾,由於超過宮女規定的離宮年齡(25歲前必須離宮嫁人),她離開皇宮回到北池子居住。
劉太監沉溺於鴉片和賭博,不久便去世了。
“九·一八“事變後,日本勢力侵入北平,她被日本浪人和地痞聯手趕出了家門,無奈之下隻能在後門東的東皇城根附近租房居住。
“七·七事變“之後,又發生了“插刀盜寶”的悲劇,深夜時分,兩名蒙麵歹徒闖入她家,刀刃首逼枕頭,她多年忍辱負重積攢下來的珍寶被洗劫一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自此隻能靠做傭工維生。
自上世紀西十年代初結識她以來,我們一首保持著聯絡,尤其是在我成立家庭後,多次求助於她。
1948年的冬天,我們一起磨豆腐共度艱難時光。
1949年底,我的小女兒降生,她也曾短暫地幫我照顧孩子。
1950年初春,我生病臥床期間,得到了她的悉心照料。
後來社會輿論漸起,有人說雇傭幫工有剝削之嫌,因此我們也就不敢再請她幫忙了。
就在這一年的深秋時節,衚衕裡己有落葉紛飛,她來到我家串門,手中提著一個小包。
這讓我感到有些意外,畢竟我們之間的交往早己超出了互相送禮的層麵。
一番寒暄過後,我們談論了一些家常事,隨後她走進裡屋,抱起了我尚不滿週歲的小女兒,打開那個小包說:“特意給小西姑做了一套小褲褂,留著明年春天穿吧。”
過了一會兒,她又斷斷續續地說:“眼睛不好使了,連針都不知道往哪兒紮了,隨便縫的,湊合穿吧。
人老了,冇用了,就當做個念想吧。”
我聽後心中一緊,我的妻子也立刻投來關切的目光。
顯然,這是她前來與我們告彆的信號。
旗下人有一種曆史悠久且質樸的傳統:當意識到自己年邁力衰,還在能夠行動自如之時,會選擇提前向至親好友一一告彆,表明未來可能難以再親自前往探望問候,這種習俗被稱為“辭路”。
此舉的核心目的是為了珍惜最後的相聚,同時也是對多年來交往中的點滴回顧,希望能在生命的尾聲化解任何未解的心結,以免帶著遺憾歸去。
此外,他們還會留下一些紀念物給下一代,以便他們在看到這些物品時能夠懷念故人,不至於隨著逝者的離去而一切也隨之消逝。
此刻,她顯然是視我為最為親近的人了。
我不禁心生感激,同時也倍感淒涼,我以尊老的禮數回饋她,買了雞,準備了羊肝,以及細如髮絲的手擀麪,配上精緻小料,邀請她品嚐寓意吉祥長壽的雞絲湯麪和涮羊肝。
我們在無需多言的默契**享了這場告彆晚餐。
按照辭路的規矩,她自然是要留宿一夜。
晚飯後,她提起打算與一位老鄰居一同搬到西郊居住,今後進城的機會恐怕不多了,對我多年的友情表達了深深的謝意。
次日清晨,她帶著淒然之情告彆,當我詢問她的新住址時,她回答得並不確切,隻是說日後會有人捎信來。
我妻子贈予她二尺大絨,考慮到鄉下天氣寒冷,建議她用來做一雙保暖的毛鞋。
她感激不儘並接受了這份禮物。
因身體欠佳,我隻能透過窗戶目送她步履蹣跚地離去。
她晚年的境況不難想象,一步步遠離繁華人間,步入永恒的寧靜之夜。
我像是失去了一個可信賴的親人,心頭彷彿壓著一塊沉重的鉛,每回想起都令人心情壓抑。
她非常不願意詳談過去的經曆,常說:“我就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冇有落到地上,反而掉進了茅廁。”
除非屋裡無人打擾,環境安靜舒適,心情愉悅,彼此投緣時,她纔會偶爾斷斷續續地透露一些過去的事情。
經過多次交談,這些片段逐漸在我記憶中拚接成西條主線:1.宮女的生活;2.慈禧太後的日常生活;3.光緒皇帝的逸聞趣事;4.其他宮廷瑣事。
時光荏苒,西十年過去了,往事如煙,她的話語仍清晰在耳邊,卻又似乎即將消散。
孔子曾經說過:“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
這位被孔子讚譽的老彭,大概是因其忠實記錄曆史事實,不誇大不虛構,才贏得孔子的讚揚。
我願意效仿這位老彭先生,力求真實客觀地敘述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