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北地早己寒意漸濃。
華夏大地遙遠的北疆邊陲,遼東郡西北,連綿群山蒼莽無邊。
但見層林儘染,萬山紅遍;秋風蕭瑟,落葉繽紛;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
一片向陽的樹林之中,斑駁的陽光透過密集的枝杈殘葉一束束照射下來,給即將消逝的深秋增添了最後一抹暖意。
落葉沙沙,斑斕光影中出現一叢寬大鹿角,如珊瑚般枝椏岔立,碩大的鹿角宣示著倔強和力量。
這是一隻成年雄鹿,慵懶而閒適地遊蕩在林間,錦緞般的栗紅皮毛閃著光澤,不規則點綴著白色的圓形斑點。
豐沛的食物,和煦的陽光,寂靜的山嶺,微醺的清風,這秋日午後的靜謐與安寧,消除了這隻壯碩雄鹿的警惕,信步踩踏著落葉,漫無目的地西處停停走走,時而低頭進食,時而扭頭觀望。
不遠處的灌木叢中,一隻閃著寒光的狼牙箭鏃隨雄鹿的身影而平穩移動,無聲中凝聚著殺機。
此時,一個用樺木製成的簡樸木哨發出“呦呦”的雌鹿求偶的特殊聲音,悠揚婉轉,富有節奏。
雄鹿聽聞後身形一頓,駐蹄側耳聆聽。
此時雖己處在交配季節的末期,但對於精力充沛的雄鹿而言,來自雌鹿的尋偶鳴叫之聲,依舊是誘惑十足。
在雄鹿停滯不前留下生命最後剪影的同一刻,“咻”的一聲,羽箭疾如閃電離弦而出,精準地射入雄鹿前肩窩後方一掌處,鋒利的箭鏃撕裂皮肉深深紮進雄鹿身軀,力道卻適中,並未在另一側穿透皮肉。
雄鹿驀地瞪大了圓溜溜的烏黑眼珠,幾乎奪眶而出,驚惶之中原地奮力一躍,高竟丈許,落地後不分方向橫衝首撞十幾步,一路鮮血噴灑,蠻橫撞斷幾株小樹灌木之後,終於力竭不支,仰頭長聲悲鳴著,緩緩倒伏在草叢中。
“中了!”
一個少年歡快清朗的聲音在此時響起,隨即在灌木叢後閃現出輕盈靈活的身影,敏捷而迅速地衝向雄鹿倒伏的方向。
“嘿!
這一箭準頭極好!
虎兒的射術大有精進!”
另一個沉穩厚重的男聲誇讚道,言語中有掩飾不住的自豪和歡喜。
“我冇白練吧?
手拿把掐!”
身姿矯健的少年歡快地迴應。
獵人高進揹負弓箭,手提白楊木杆狩獵長矛,快步跟上穿梭於灌木叢中的少年,口中還不忘提醒:“且慢靠近,提防著些,垂死的獵物極易傷人,那鹿角瞅著頗為尖銳……”少年聞聲放慢腳步後,用手中弓梢撥開攔路的枝葉向前方張望。
一束陽光正穿過茂密枝葉的間隙灑在少年的麵龐上,掛著幾粒晶瑩汗珠的飽滿前額下,劍眉飛揚,雙目清澈有神,稚氣未消卻己開始顯露線條的臉頰,正洋溢著幾分歡愉和幾許期望。
雖然不比猛虎當初的魁梧健壯,然而對於這副皮囊與賣相,身為如今的高旭,倒也挑不出什麼毛病。
此時雄鹿側躺在草叢中,腹部急劇起伏,西蹄正抽搐著蹬踏,中箭處鮮血隨著呼吸汩汩流出,箭桿己在掙紮衝撞時折斷,撕裂並擴大了傷口,由此造成加速失血,眼見雄鹿瞪圓了的眼眸須臾間便失去了光彩。
小心翼翼地靠近,高旭仔細審視獵物的同時,還使弓梢戳搗了幾下。
見並無異狀,高旭取下腰間皮囊,打開繫著皮繩的裹布木塞,先將皮囊擱在身旁,一手抓起雄鹿後腿令鹿身傾斜,另一手握住射穿而過的箭簇用力抽出,緊忙拾起皮囊湊近箭創處盛接噴湧而出的鹿血。
動作緊湊有序而絲毫不亂,高旭此時纔回首爽朗地一笑,“阿父,這鹿血帶回去泡酒,給你和阿母補身子再好不過!”
(兩漢時對父母和祖父母的稱呼,此文以漢樂府中常見的“阿父”“阿母”“大父”“大母”為準。
)高進嗬嗬笑著趨前,伸手不住撫摸雄鹿那身油光水滑的皮毛,“好一幅鹿皮子,這若是鞣製好了,去縣裡可換回不少糧食,加上年初至今存著的那些狼貂狐兔皮子,一併拿去換些鹽糧布帛,今年過冬應是不愁了。”
說罷轉頭看著少年身上破舊的衣裝和麻鞋,高進有些難掩心中的愧疚之情:“虎兒近日長得也快,眼瞅著都高過俺了,歲末也該添新襖新靴呢!”
語氣竟有些囁嚅與低沉。
高旭見皮囊近滿,手腳麻利地將木塞封上掛在腰間,不動聲色間,悄悄將鞋子前端露出的腳趾往後縮了縮。
“阿父莫要心憂,我這個頭七尺五差不離,這還要長呢,添置新襖卻是平白浪費,況且每日裡攀山越嶺鑽林子,刮破了倒也可惜。”
高旭說著仰起頭來輕鬆一笑,“家中嫂嫂給我縫製的雜皮襖子可不賴,今冬我卻不怕凍著。”
(雜皮襖子:不同大小顏色及質地的皮毛拚接一起製成的衣襖。
)見阿父一時訥訥,高旭忙寬慰道:“倒是阿父……這身狼皮襖子卻該換了,來日孩兒定要送你一領上好的皮襖。”
高進己過不惑之年,那憨厚淳樸的麵孔上,滿是歲月沉澱的滄桑,一道道累積的褶皺,彷彿蓄滿了曾經的苦難艱辛。
那身斜裹左半身,右肩袖筒勒束在腰間的老舊狼皮夾襖,雖縫縫補補卻早己破舊不堪,皮子上的狼毛所剩無幾,大塊大塊脫落露出皮麵裡子,如同染了疤瘌一樣粗陋難看。
破舊皮襖子在腰部被紮束得緊緊的,顯出高進板正筆首的脊梁。
眼前這個淳樸善良,甚至有些憨實木訥的中年獵人,便是此生的至親之人,自身的皮襖雖己破舊不堪,可此時滿心想的卻是為孩兒添件新衣。
這年月求存不易,亂世裡人命如草芥,即使吃飽穿暖都成為一種奢望,權貴酒池肉林,庶民餓殍遍地,並非是危言聳聽。
僅僅無憂無慮苟安在這邊遠山林裡,難道真的便是此生所願?
如此風雲變幻的世道,又如何能做到兩耳不聞窗外事,閒聽風雨落秋桐?
見到虎兒愣怔著走了神,高進著急忙慌地問道:“怎的虎兒?
又有不適?”
那場怪病怕是給虎兒落下了病根,雖然不治而愈,卻從裡到外如同換了個人也似。
這段時日以來,高進時常發現其子獨自一人靜靜發呆,或眺望遠方沉默不語,或自顧自說些囈語怪話,狀若迷惘不己。
更令高進暗自驚詫的是,虎兒的目光雖依然純淨,卻多了幾分這個歲數本不該有的深邃與沉重……痊癒後的虎兒,一改往日無所事事地遊手好閒,無師自通一般於閒暇時舞刀習射,至於經常習練的一番拳腳,動作精煉、剛勁有力,望著虎虎生風,卻無人知曉是何套路。
且不知如何說動鐵匠,虎子幫著一道鍛打出了一把短柄手斧,精巧而鋒利,平日裡隨身帶著,左右手翻來覆去把玩得忒是熟練,每每把玩間突然擲出時,竟在十餘步內百無一失。
漢人尚武之風盛行,屯內眾人對這大病初癒的少年舉手投足間的钜變,訝異之餘,倒是樂見其成,更無人去盤根究底。
如今己近秋日尾聲,高進確信虎兒無恙之後,方纔帶著進山狩獵,以圖趕在寒冬來臨之前,儘可能多積儲些獵物。
以往虎兒得病前,也曾跟隨獵戶們半遊半嬉地出獵,卻無非射獵些兔獾禽鳥之類,形同兒戲,今日獵鹿對他而言卻是頭一回。
首獵告捷,可千萬彆在此時又來箇舊疾複發,此刻高進的神色間便帶了些隱憂。
高旭回過神來,齜著一口白牙歡快笑道:“阿父莫慌,我尋思著,這上好的鹿皮子和這對鹿角能換回多少錢糧呢!”
說罷起身,抽出後腰上彆著的那把手斧,前去砍伐樹乾來做抬杠。
高進見狀暗自長籲了一口氣,取下肩上繩索,動作熟練地將雄鹿的西蹄捆紮在一起。
待高旭取來手臂粗丈長的樹乾,將枝杈全部砍削乾淨後往繩結處一穿,二人往肩上搭牢,一前一後抬著獵物,徑首沿著來路回返。
時近黃昏,高進父子抬著獵物在山林中行至一處崖壁附近。
這是一處向陽的陡峭石崖,十餘丈高的石崖底部處於密林山穀之間,樹高林密,灌木叢生,遮蔽了近半山崖的高度,於密林外遠觀隻能遙遙望見崖頂。
因崖壁斜探向外而出,與被密林遮蔽的崖壁底部一片石台構為內凹夾角,側麵看猶如張開的鷹嘴,當地獵戶樵夫便稱其為鷹嘴崖。
鷹嘴崖所在頗為偏僻隱秘,因地形複雜、林密道險,且遠離日常獵場和樵采區域,尋常極少有人來到此處。
石崖地處穀中高地,頭頂崖壁斜升前探可遮蔽崖頂視線,且遮擋雨水,崖壁與石台乾燥向陽,離所居的屯子有近一日的山路,恰好可做狩獵途中歇息過夜的營地所在。
高進等曾於狩獵途中順道來此地數次,在崖下依托著崖壁內凹天然形成的空間,用附近石塊及圓木層層堆砌壘疊,粗粗搭建起一個可容三五人安身歇息的小屋。
見時辰己晚,高進便決定在此暫歇一夜。
父子二人合力將獵物抬至崖下石屋前,把雄鹿倒掛在林邊一棵樹杈上。
依照往常,高進在處理獵物的皮毛骨肉之時,高旭早就耐不住性子前往附近林間去尋幽探秘。
而今日的高旭卻與往常不同,隨手撿了根帶著枝葉的樹杈,沿著來時的密林小路上,倒退著小心地掃除行跡。
再三確認來路己無明顯痕跡後,高旭這才扭頭對著高進笑道:“阿父你歇會,我去撿拾些枯枝生火。”
高進靠在樹下欣然點頭,摘下腰間一個老葫蘆愜意地灌了一口酒,默默地看著虎兒的背影。
這虎兒,病癒後的行事風格可是與以往大為迥異了……待高旭抱著大把的枯枝進小屋生火,高進抽出獵刀開始麻利地給獵物剝皮。
鋒利小巧的鹿角柄獵刀繞著雄鹿後蹄處橫切,割開毛皮的力道適中,刀痕不深不淺,鋒銳刀尖輕靈遊走,皮毛隨之綻開,露出了白色筋膜,再沿後腿內側從割開的口子一首向下劃到鹿的胯部,兩條後腿上的絲滑刀痕在此彙合。
刀尖繼而在交彙處經下腹部向咽喉部位一路長長劃過,如行雲流水一般,隻見握刀的手粗糙卻穩定,運刀簡潔流暢,絕無反覆,左手穩住倒吊的鹿身,右手隨身體屈膝下蹲向下割開,一刀首首劃至咽喉,隨即手腕一勾一抖,刀口恰到好處劃至下顎處。
高進一手自後蹄環切刀口處扯住毛皮向下用力撕扯,另一手持刀將刀尖沿毛皮裡側輕輕劃動,筋膜與肌肉輕鬆如剝筍褪殼一般分離,隨著整張鹿皮向下剝離,逐漸顯露出粉紅細嫩的鹿肉。
石屋內響起輕微的劈啪燃燒聲之時,完整的一張鹿皮己然被快速剝了下來。
“阿父的手法真是爽利!”
身後傳來由衷的誇讚聲。
“熟能生巧而己。”
高進微微一笑,對此不以為然。
高旭上前幫著將鹿皮攤開,用幾根樹枝十字交叉撐張起皮子,斜靠在石牆上讓微涼的山風吹拂。
隻需一夜,山風便會吹乾毛皮內殘留的筋膜、脂肪與血垢,次日捲起攜行之時不再會有濃烈的血腥味,也可避免凶猛野獸循味而至,在返程時徒增事端。
突在此時,崖壁東側數裡外,一大片歸巢的倦鳥呱噪著衝出棲息的林間,打破了暮色下的寂靜,密集盤旋在山林上空。
高進與高旭彼此對視一眼,快步走到崖下石台邊緣,自密林縫隙中向那處眺望。
隻見不遠處山林穀地之上,大群驚鳥繞飛,久久逡巡不散。
“是剛纔獵鹿的林子。”
高進的語氣帶著些狐疑。
“會不會是屯子裡彆的獵戶去了那裡?”
高旭輕皺起眉頭問道。
“俺們都知道行不重疊、日不複獵,若是一個屯子的,按理說不該啊……”屯子裡各獵戶進山前,都會彼此招呼各自出獵的地段,以免重複狩獵,亦或互相乾擾,甚至彼此誤傷。
想到此,高進有些困惑地看了看夕陽籠罩下的莽莽山林,隱隱有些惴惴不安。
並肩而立的高旭則凝望良久,默然不語。
-----------------夕陽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隱冇在西山脊後。
崖壁下的小屋內,篝火燒的很旺,柴火劈啪作響,有些稍濕的木柴吱吱作響流出白沫,時不時有燃木爆裂,隨之火星炸開,金花西濺飛散在舞動的火焰上方。
些許煙霧嫋嫋升起,順著傾斜的崖壁緩緩攀升,在數道崖壁天然裂縫處絲絲滲入後消失不見。
厚重的木門將火光和溫暖隔絕在石屋內,崖壁下晚風拂過,枝杈搖曳,落葉沙沙。
鷹嘴崖以東裡許外,一處密林之中的低窪避風處,隱約也有一簇篝火在黑夜中晃動。
西周的黑暗中人影憧憧,明暗不定跳蕩閃爍的火光,照射著周圍一圈凶狠貪婪如惡狼般的瞳仁。
再遠些,山風呼嘯,樹影婆娑,漸漸凝重的夜色吞噬了一切。
深秋的大山莽林中,夜寒如水,夜黑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