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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雲飛 第05章 亂世開局(三)那山那屯

靠山屯,望平縣,遼東郡。

遼東綿延群山自北縱南,緊鄰著遼水平原,群山北脈分支一處原始森林覆蓋的山嶺西麓,在叢林密匝環繞的高坡之上,就座落著靠山屯。

此地正處於大漢遼西郡和遼東郡的接壤處,中間隔著遼水及遼水平原,往北便是鬆嫩平原,北臨鮮卑、烏桓等遊牧部落。

西漢武帝劉徹曾不惜血本大力治邊,在遼西郡興建的的定安堡,作為突出部深入北方草原,距離遼東的望平縣有數百裡之遙。

正所謂天高皇帝遠,這裡是真正的三不管地帶。

無駐軍、無吏治,無賦稅、無攤丁,村民們不辭辛苦地狩獵樵采,雖僅僅勉強自給自足,清貧窮苦了些,卻勝過離亂頻仍多矣。

亂世之中,人如浮萍。

正所謂寧為太平犬,莫做離亂人。

鄰裡之間相互拉扯幫扶,幾年裡不僅無人餓死,相反倒是添了些個新生丁口,給這偏遠的小山村帶來了彌足珍貴的歡樂與生機。

如此淡泊如水,平靜簡樸,遠離世間煩擾喧囂,頗顯出些亂世裡難得的一方靜好。

遠居塞外,最大的風險,便來自北方遊牧民族鮮卑、烏桓各部落的打草穀,再就是遼東郡以東的“東夷”們自相殺伐征戰的波及,其中就有高句麗、夫餘、濊貊、東沃沮、北沃沮、南三韓(馬韓、辰韓、弁韓)、挹婁(肅慎)等生蠻各族。

其中以高句麗為首,在濊貊、東沃沮陸續臣服之後,隨之出兵向西方擴張勢力,繼而在中原陷入戰亂之際,對大漢心懷叵測,不時有散兵遊勇犯邊擄掠,亦或大隊人馬越境侵襲,步步蠶食大漢疆土。

山林草原各部族此起彼伏的興亡更替,無一不將刀尖指向這一片山脈森林、草原湖泊交錯混雜的廣袤大地,而以漢人為主的各族平民百姓,便淪為被各方勢力欺淩壓迫、擄掠殘殺的目標。

幸運的是,由於地處偏僻群山之中,人丁稀少的靠山屯倒是一首恍若世外桃源,默默地偏安一隅,至今未受到兵災戰亂的侵擾。

這一日晚秋的午後,秋高氣爽,晴空萬裡,清風習習。

此時的屯內一片安然與靜謐,偶爾傳來幾聲雞鳴犬吠。

大多數獵戶趁著好天氣,這幾日紛紛出外狩獵,在第一場雪飄落之前,儘量增添些越冬的食物儲備。

留在屯內的老少婦孺則忙著醃曬肉脯、鞣製皮革,那些珍貴的裘毛獸皮,以及精挑細選的野禽翎羽等,皆可拿去鄉鎮市集換取鹽鐵錢糧。

屯內一個有著三間土木屋的小院落,小院圍樹枝為籬,稀疏間離,聊勝於無,有防君子不防小人之意。

經低矮柴扉入內,東側有一棵棗樹,西側是土木搭建的小間灶房,連著一個堆放柴禾的草棚。

木屋簡陋,土牆斑駁,可院落及幾間屋子內外,連犄角旮旯都收拾得井井有條、整潔利落。

村婦高李氏正在院內棗樹下的石桌旁衲衣,手中一件破舊的夾襖,己經打了不少補丁,再縫補拾掇一下,尚可湊合著禦寒過冬。

高李氏在屯內是有名的淳樸賢惠,除卻裡外操持繁瑣的炊洗、掃灑、縫補之事,還須拾柴禾、摘野菜、醃臘肉,一刻不得清閒,即便家中寥寥幾樣簡樸的桌凳擺設,每日也擦拭得纖塵不染。

隻因這家中有夫有子、有媳有孫,高李氏於每日忙碌之時,才覺心中踏實,也令這簡樸的院舍更具溫暖的人間煙火味。

此時暖陽下的一針一線,似乎細細衲上寒衣的便是她樸素的掛念。

幾年前黃巾之亂乍起時,一家人倉惶撇下寒酸的家當,逃離故土遠避戰火,一路之上曾親眼所見種種家破人亡、骨肉分離的人間慘劇,那黃巾亂軍肆虐之地易子相食的慘絕人寰,還有那逃難途中餓殍於途、插標賣子的生離死彆。

哪怕數年後遠避在此偏遠的山林間,夜深人靜時還偶有噩夢驚魂,那是刻在骨子裡無法驅儘的恐懼。

如今一家子老小囫圇尚在,還添了個可愛的孫兒。

幸得老天爺眷顧,虎子近日也怪病得愈,這日子哪怕再清苦些,又算得了什麼。

高李氏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任思緒飄散,神情輕鬆祥和,對當下的境況顯得頗為知足。

仰頭看看秋日湛藍高遠的天空,略作放鬆酸澀的雙眼,高李氏心裡唸叨著:眼瞅著日頭西斜,進山狩獵的父子二人也該回返了吧?

屯子裡的獵戶們但凡出獵時,便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無論幾日間獵獲如何,與家人約定的歸期絕不會輕易更改,以免家中親人掛念,也為以防萬一。

若是有獵戶誤了歸期,大抵是遇到了麻煩,甚至可能遇險,屯內眾人便會儘快前往搜尋救助。

此時看看日頭,這父子約莫也在歸途之中了。

“太姥,太姥,賀兒在不?”

此時一個俏生生的聲音自院外傳來。

鄰家的女娃翠兒正扒著小院籬笆門,圓溜溜的眼睛靈動地西處打量著,試圖尋到自己的小夥伴。

“是翠兒啊,賀兒在歇午晌呢。”

高李氏笑眯眯地迴應。

這對娃娃稱得上是青梅竹馬,每日都形影不離,同其他孩子一道放養在山野之間,整日裡滿山追逐、爬高上低,攀樹掏鳥蛋、下河摸魚蝦,上竄下跳鬨騰個不停,這也是山裡孩子獨有的樂趣。

“還在睡嗎?

他說好了帶俺去摘野果。”

翠兒不由撅起小嘴,對賀兒的失約感到不滿。

正對小院籬門的屋內人影一閃,一位清秀的年輕婦人端著個竹編筲箕走出屋來,微笑著將一根手指豎在唇間對翠兒輕噓了一聲。

“賀兒太頑皮,晌午怕是玩累了,正睡得香呢。”

年輕婦人小聲分說著,語氣透露出嗔怪與溺愛,正是賀兒的生母季春。

“那……季姨娘,我先去村口摘果子,你告訴他來找我。”

翠兒撲閃著大眼睛,一字一頓認真地說道。

“待賀兒醒了就讓他去尋你。

翠兒!

你莫跑遠,當心被狼叼了去。”

季春笑著應了,話尾還不忘叮囑了一句。

目視翠兒輕盈地蹦跳著跑開,季春恭順地坐在高李氏身旁,在膝頭展開筲箕裡的野兔皮毛,仔細地用針線縫製雜皮襖子。

以野兔雜皮縫製相接,內襯一層粗布,中間夾些碎布禽羽甚至蘆花之類,以針線縫衲夾層,即成雜皮夾襖,尋常山中獵戶大多采用此類寒衣過冬。

高李氏自然知曉那是給虎兒縫製的,望著季春賢淑姣好的側顏,高李氏溫言開口道:“虎兒有你這個嫂嫂,也是他的福氣。”

季春唇角微抿回道:“虎子正長身子,這雜皮拚接雖不中看,卻是保暖,若是再長高了還能續接皮子,也不怕短了凍著。”

除卻拿去換糧所需的皮毛,家中所餘就難免捉襟見肘。

剩下些質地毛色一般的野兔雜皮,季春就與姑婆商量了,索性給虎子縫製一件雜皮夾襖。

口中說著,雙手卻未停歇,季春嫻熟而靈巧地穿針引線。

高李氏輕歎一口氣道:“這些年卻是苦了俺家新婦……,自踏入高家的門,你就跟著一路吃了不少委屈,哎……這般亂世,該怎說纔好。”

(兩漢時大多稱呼夫君家中公公婆婆為舅公姑婆,正式稱呼兒媳婦為新婦。

)高李氏絮叨了幾句,念及不堪的往事種種,禁不住眼睛有些濕潤,遂抬起衣袖在眼角輕拭。

季春見狀忙安慰高李氏,“這好好的,姑婆說哪裡話來?

俺嫁了高家便是高家人,豈能說苦了俺,恁的生分。”

“數年前鬨黃巾,村村過火,戶戶挨刀,當初若不是隨高家一道逃難,俺一弱女子尚不知埋骨何處呢……”娓娓道來之時,季春似乎眼前也浮現出昔日悲慘的見聞,心有餘悸之際,急忙轉換話頭。

“且不說那過往,這些年在這裡,倒也安生。”

“背井離鄉逃來此地,日子倒是安穩,可就是清苦了些。”

高李氏輕聲歎息道。

“卻也清靜太平,多少人可祈求不來呢。”

季春輕言細語說的動情,首把高李氏說得心中暖洋洋的,些許泛起的悲苦之情也隨即渙然消散。

婆媳二人正閒聊著,隻聽小院柴扉吱嘎一響,一個年輕漢子揹負一捆鞣製好的獸皮大踏步跨入小院。

來人二十出頭,約莫七尺半身高,身材瘦削矯健,黑亮的臉龐剛毅憨實,與高進極為神似。

“陽兒,你待會去迎一程虎子他們?”

高李氏轉過頭去招呼了一聲。

長子高陽並未隨同家父與兄弟出獵,這幾日在屯內的皮匠作坊中搭手幫忙,打算趕在第一場雪降臨之前,將一些貂狐皮毛清理鞣製好,以便去山南的城鎮換取急需的食鹽糧食。

“阿母,阿春,俺這就去。”

高陽將獸皮放在石桌上,轉身便要進屋。

“輕點,賀兒睡了。”

季春輕聲提醒夫君動靜小些,卻聽此時屋內響起了惺忪的嗓音:“俺也要去!”

季春無奈地轉首與高李氏相視苦笑。

高陽取了一張獵弓斜背在肩上,腰挎的獸皮箭袋內裝了十幾隻雁羽箭,手提一杆雙股獵叉,身後跟著火急火燎的賀兒。

“賀兒,你慢些跑,翠兒說在村口等你呢。”

季春猛然想起來此事。

“知道了,摘果子嘛……”被高陽一把扯住的賀兒不得不老實跟隨,語氣卻急得不行。

靠山屯往北十餘裡便是高家常去的獵場,村口外孤零零的立著一間鐵匠鋪。

秦鐵匠婉拒了村民們將鋪子搬進村內的好意,聲稱在此離村內各鄰裡稍遠些,以免叮噹不絕的打鐵聲擾了眾人。

可是在高旭的眼光看來,鋪子單獨立在此處,倒像是這村落崗哨般的存在,但有風吹草動,鐵匠在此都能進退自如。

當高旭以玩笑的口吻,有意無意地隱晦提及時,秦鐵匠對此也隻是不置可否地笑笑而己。

有節奏的金鐵交鳴聲中,鐵匠鋪內正爐火熊熊,粗壯的秦鐵匠僅著敞懷的無袖麻布短褐,雙臂肌肉賁突,正掄著鐵錘揮汗如雨,鍛打著一把大致成型的短斧。

高陽衝著鋪內喊道:“秦伯,今夜來家中用飯,待會阿父他們回來,又有新鮮好肉吃了。”

“高家大侄,去迎幼虎他們?”

鐵匠聞聲抬頭,嗓音沉悶且粗啞地應道。

鐵匠秦正年近不惑,膂力過人,雖然平日悶不吭聲,打鐵的手藝卻是相當精湛。

如同大多數獵戶一樣,其籍貫來源及身份經曆皆不明,屯內也無人操份閒心去刨根究底。

冇有些難言之隱,悲涼過往,有這等精湛的鐵匠手藝,無論身在何方都是富貴不愁,又豈會在此苦寒偏遠的山區蹉跎歲月?

一年前秦鐵匠隻身來到此地時身無長物,純靠打鐵賣力求存,因身邊無人照應起炊飲食,常常饑一頓飽一頓。

因其寡言少語,與旁人若即若離保持著距離,反而在屯子裡人緣頗佳。

屯內百姓見了心生惻隱,就商量著輪流請鐵匠來家中就食,說到底無非是粗茶淡飯,隻添雙碗筷的事。

時日久了,各人相處交情難免有親近遠疏,此外久吃百家飯,鐵匠自己也覺尷尬,索性隻去交情深、話投機的幾戶人家搭夥,這其中便有高進一家。

除了高家老小忠厚淳樸、待人友善,還因那病癒後的高旭,與秦鐵匠一來二往相處甚篤。

尤其近日以來,高旭無事便跟著鐵匠做些活計,揮錘燒灶一同打鐵,秦鐵匠竟能一反常態地打開話匣子,二人相處竟如同忘年交也似。

高陽牽著心不在焉的賀兒笑道:“估摸著也該回了,俺正要去接一程。”

秦鐵匠抬頭瞅瞅天色,點頭應道:“成,待你們一道回返時俺便同去,這新打的手斧正好交給幼虎。”

“翠兒,翠兒在那裡!”

身邊的賀兒突然止不住地蹦躂著,急不可耐地手指著前方。

高陽被賀兒拉著不住地挪動腳步,正打算同鐵匠告彆,卻在此時依稀聽見了什麼,隨即轉頭望了過去。

村口外的一處緩坡上,樹林的邊緣,盛開著五顏六色的野花,灌木叢裡沉甸甸的枝頭墜著串串熟透的漿果。

一隻肥嘟嘟的小手捧著把紫紅的樹莓,翠兒正立在一叢灌木邊斜探小小的身子,努力地避開荊棘去伸手摘取樹莓。

聽到了賀兒的喊聲後,翠兒回首去望,然後露出開心的笑顏,舉起手向那不遠處的身影揮動。

正在此時,灌木後發出一陣窸窸窣窣密集的枝葉摩挲聲,夾雜著踩斷枯木的劈啪作響。

急忙轉過身來,翠兒的動作卻驀然定住,隻是怔怔地望著灌木前方的樹林。

樹冠的陰影裡出現了一雙肮臟的棕色皮靴,視線緩緩地再往上移,一張扁平寬大的臉盤上,兩隻野獸般凶狠的眼睛正冷冷盯視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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