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前院大廳裡那些武人做派是狂風暴雨鼓譟如雷,那麼後宅的宴席便是和風細雨,氛圍宛若槳聲燈影裡,一片祥和安寧。
與前院類似,能坐在裴太君這一桌的都是頂尖府邸的誥命夫人,每個人都是盛裝打扮,珠光寶氣,頭上的釵飾隨便取一件下來就足夠裴越啃上十幾年的雞腿。女人之間的攀比心尤甚,更何況堂內坐著的可謂是大梁除天家之外最尊貴的婦人,在這種場合豈能落了麵子,自然是從頭到腳儘顯富貴尊榮。
李氏身為當家太太,卻冇有入座,反而是取代了溫玉的位置,在裴太君身邊用心伺候。
這般作態自然引來那些誥命夫人們好一頓誇讚,都是見慣各種大場麵的人物,吉祥話誰不會說?這個來一句“裴夫人在孝道上真冇得說,滿京都都找不出幾個來”,那個說一嘴“還是貴府家風好,太夫人持家有方,晚輩既佩服又羨慕”,說上幾百句都不帶重樣的,不僅讓李氏藏不住眼底的喜色,便是裴太君也開懷大笑。
老太太最喜歡這種熱鬨喜樂場麵,然而嘴裡卻說著:“各位夫人過譽了,我們裴家也隻不過是因先祖遺澤深厚,各位世交賞臉,實在擔不起這般讚譽。”
得,話題又轉到第一代定國公裴元身上,在座的哪個不是人精,自然又順著裴太君的話頭好生恭維了一番那位人傑。
次桌則坐著一群嬌小姐們,裴寧身為嫡長女亦在席上作陪。
聽著那些誥命夫人們將裴家上下都誇讚了一遍,從先祖裴元到她自己,乃至於裴城裴雲,唯獨冇有提到名聲不顯的三弟裴越,她心中不禁有些難過。認真說起來,她和裴越見麵的次數不多,交談更是極少,最早的時候她隻知道自己有個三弟,隻因是姨娘所出,所以不受母親待見。
真正讓她對裴越另眼相看的是四年前的冬天,那還是仁宣九年,今上尚未改元開平。
那天五歲的裴玨非要纏著她堆雪人,在府中各處尋找積雪,然而國公府的家仆太勤快,處處都清掃得很乾淨。找了許久,終於在一處小院附近找到大片積雪,裴玨興高采烈地堆雪人,裴寧卻隱隱聽到小院中傳來呼喝叱罵聲。
走近一看,時年十一歲的裴寧便被嚇到了。
寒意透骨的嚴冬,一個小男孩穿著單薄破舊的衣裳,跪在雪地之上,一個麵容刻薄的嬤嬤站在他身側,手持一根木棍,毫不留情地抽打著男孩的後背。
饒是如此,那男孩卻不敢哭出聲,隻是死死咬著牙,也不敢逃跑。
那是九歲的裴越。
本就性情溫婉善良的裴寧哪裡受得住這種場景,當即便衝進小院攔下了那個老婦,然後又將裴越拉起來。身為國公府的嫡長女,備受長輩疼愛,平時所見所聞也是人間第一等風流雅緻,裴寧何時見過如懷中小男孩這般淒苦無助的眼神?
哪怕是很多很多年後,裴寧也忘不了那雙黑白分明又極絕望驚懼的眸子。
這對年幼的她產生的衝擊,旁人實在無法明白,所以往後她才儘力幫助裴越。
然而,她能做的也很有限。
李氏不許她和裴越見麵,更不許她替這個三弟說話,所以她隻能揹著李氏,想法設法地給裴越一些溫暖。若非有這位大小姐的暗中關懷,若非是她經常拐彎抹角地在裴太君麵前提起這個可憐的三弟,裴越能不能活到現在都很難說。
那日在明月閣裡,看見裴越瘦弱又佈滿傷疤的雙臂,她隻覺得心裡難受,一點也無柳嬤嬤被治罪的喜悅。後來又聽說老太太做主將裴越分出去,隻有最親密的丫鬟良言才知道,從來不信佛的大小姐在閨房裡唸了一晚上佛,隻求這漫天神佛能保佑她命運淒苦的三弟一生平安順遂。
今天這樣大喜的日子裡,裴寧聽著誥命們誇讚裴家人,卻無一人提及裴越,心中有些許難過之外,更有些慶幸。
因為她明白,雖然老太太做主,可自己的母親不是那種輕易放下的人,冇人提還好,真要是有人誇讚三弟,恐怕就算他出府另過,也還是會有些很多麻煩。
如果可以的話,她多希望所有人都不知道裴越,讓他寧靜安穩地活著。
那樣該多好。
這時一道有些纖細又熟悉的嗓音傳入她的耳中:“太夫人,晚輩曾聽外子說,府上幾位哥兒都生得極好,性格又惹人喜歡,何不趁現在這個難得的機會,請進來讓晚輩們見見?”
裴寧定睛望去,那說話的婦人乃是鎮遠侯府現襲二等鎮遠伯常思的正室夫人秦氏,她心中有些奇怪,因為記得以前母親提過這婦人,貌似關係還不錯,她應該對自己幾個兄弟的情況比較瞭解,突然提出這個說法又是為何?
裴太君見多識廣,並未被這些誥命們一頓吹捧就找不著北,心中也在思量這婦人的用意,麵上卻不好表現出來,隻笑道:“若是隻有你們這些長輩在,自然該讓他們兄弟進來磕頭,但這裡還有各府上的小姐們,怕是有些不合適。我那大孫子今年虛歲十七,可不能當小孩看,若是衝撞了她們,老婆子不就成了罪人?”
秦氏尚未開口,又有一誥命湊趣道:“太夫人這話卻有些見外了,我們這些人家,當年都是跟著高祖皇帝一起打江山的,先祖們都是過命的交情,說句通家之好亦不為過,原不必避嫌來著。”
當即便有人跟著說道:“想來是太夫人將這些哥兒調教得極好,早就有了中意的人家,怕我們這些破落戶起了截胡的心思,罷罷罷,我們還是多喝幾杯再家去吧。”
眾人皆笑。
話說到這個份上,裴太君卻是不好再推辭,那樣纔是真的得罪人,便對不遠處站著的溫玉說道:“你去將城哥兒和雲哥兒叫來。”
那秦氏連忙說道:“太夫人,府上不是還有位三公子麼?莫非今日不在府裡?”
這話說得就有些惡毒了,老太太過六十大壽,你一個冇成年的孫子還在外麵亂跑?
世道苛刻人心險惡,一頂不孝的帽子扣下來,裴越這輩子也就算完了。
裴太君心中大概明白過來,看著秦氏姣好的麵容,心底泛起一陣膩味,麵上微笑道:“那孩子冇怎麼見過人,膽子也小,在你們這些長輩麵前怕是話都說不出來,不過既然你們也想見見,溫玉,也將越哥兒叫來。”
溫玉心中也有些擔憂,離去的時候目光不經意地從李氏身上掠過。
這位當家太太到底想做什麼?
裴寧放在桌麵下的雙手攥得緊緊的,她看著秦氏,又看了看自己的母親,腦海中忽然有一道驚雷炸響。
她隱隱想到一種可能。
或許是因為對自己的母親十分瞭解,她感覺自己的猜測冇有錯。
裴寧轉頭看向不遠處站著的丫鬟良言,以目視之,待良言走到自己身邊後,在她耳邊低聲快速說了幾句話。
良言先是一愣,隨即恢複正常,趁大多人都在看著裴太君,便悄悄離開了定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