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大廳主桌上,穀梁豪氣乾雲地將杯中烈酒一飲而儘,抬手擦了擦嘴,朝著對麵那位侯爺說道:“痛快,再來!”
那人擺擺手,苦笑道:“來個屁,誰不知道你千杯不醉?”
穀梁也不逼迫,待侍女倒上酒後,又自己飲了一杯,這纔對主位上的裴戎讚道:“小裴,你家這酒真不錯,夠烈!”
裴戎有些無奈,但也隻是笑道:“你若喜歡,明日我讓人送一車去。”
滿京都裡,恐怕隻有他一個人這般稱呼裴戎。
身份地位低微的,自然要畢恭畢敬叫一聲伯爺,身份地位比他更高的,即便是看在定國公府這個金字招牌份上,也得親切地叫一聲賢弟。唯有穀梁,因為年歲長於裴戎,曆來都是稱其為小裴,卻無人覺得突兀,隻因此人的經曆和性情堪稱傳奇。
穀梁出身於廣平侯府,同屬開國公侯之列。三十三年前,當時的廣平伯穀豪捲入一樁大案之中,即位才一年的中宗皇帝怒而賜死,若非年近八旬的定國公裴元親自入宮勸阻,說不得穀家就會抄家滅族。即便爵位保留了下來,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廣平侯府的冇落已經是必然,因為被一個年富力強的皇帝惦記上,誰都無法過安穩日子。
穀梁從小就生活在這種朝不保夕的環境中,又是庶子,不為權貴圈子接納,比起今日的裴越來說更加艱難,但他少年時便展露極高的武道天賦,十五歲毅然從軍,從一個步卒做起,憑著軍功一步步走上來。十四年前,中宗病故,被壓製在一個小小參將位置上的穀梁便開始勢不可擋地崛起,在南麵大周軍隊身上攫取大量軍功,甚至被周人稱為“穀閻王”,最終三年前調回京都,以二等廣平侯的顯赫爵位領京營南大營主帥之職。
其人性烈如火,敢作敢當,若遇不平事定然出手,權貴圈子裡對其又敬又恨。
今上愛其武勇,敬其忠心,所以經常施恩賞賜,倒也無人敢觸這頭老虎的黴頭。
裴戎雖然不畏懼此人,卻也不想橫生事端,所以對穀梁一直是尊重中帶著幾分疏遠。
聽到裴戎想要送酒,穀梁朗聲笑道:“你告訴我哪兒買的就成,送就不必了,今兒是來給太夫人拜壽的,隻有我們送禮的份,哪有往家帶的道理?穀某雖然粗鄙,這點規矩還是懂的。”
裴戎便頷首笑道:“既如此,我讓永年帶你府上的管家去買。”
穀梁大手摸摸後腦勺,直白地說道:“酒雖然不必,但我想問你要個人。”
“哦?”
裴戎放下剛拿起的酒杯,不動聲色地說道:“不知穀大哥想要什麼人?”
穀梁嘿嘿笑道:“你兒子,裴越!”
坐在裴戎左首的路敏淡淡道:“老穀,你胡說什麼?”
穀梁卻不懼他,皺眉道:“路軍機,我想要一個親兵而已,此等小事你也管?”
隨著路敏開口,席上氣氛不知不覺變得有些肅穆。
這是路敏身為大梁軍中第二號實權人物的威嚴所在,也是因為開國公侯一係內部錯綜複雜的局勢。
裴貞去世後,裴戎無法扛起裴家在軍中的影響力,哪怕裴貞對他寄予厚望,從給他取的表字便可看出,但這位定遠伯少年時就章台走馬流連花叢,哪裡還能改得過來?雖然大家明麵上依舊以定國公府為尊,但連裴戎自己也知道,尋常小事這些勳貴自會給麵子,可到了緊要時刻卻輪不到他做主。
至於路敏,出身於開國九公之一的成國公府,又官居西府右軍機,整個大梁軍中除了那位脾氣古怪的左軍機之外,便屬他說話最有分量。然而因為一些緣故,開國公侯的後代中仍然有不少人不會聽其號令,譬如席間的穀梁,又如駐紮在西疆的尹道之父齊雲伯尹偉。
若是無關痛癢的小事,穀梁也會給路敏一些麵子,但如他所言,身為軍中大將,看見合適的晚輩想帶在身邊做個親兵,這種事卻輪不到你管,否則當我是你的家奴麼?
軍機雖尊,也不可將手伸得太長。
裴戎見局麵有些冷硬,不得不壓住心中對裴越的怒意,笑問道:“穀大哥,我那逆子才十三歲,身體也不怎麼好,給你做親兵,怕是連你的兵器都扛不動,徒惹人笑話。”
穀梁搖頭道:“無妨,把他丟在我的親兵營裡,最多半年就能養好身體。”
裴戎微微遲疑,見穀梁目光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便抬出裴太君的名義道:“穀大哥不知,關於我那逆子的前程,家母已有安排,我卻冇有多嘴的餘地。你想讓他做親兵,乃是對晚輩的提攜和關愛,但家母定然不會同意。”
穀梁麵色微沉,卻也無可奈何,隻得有些惋惜地道:“也罷,日後再說。”
路敏神色淡然地看著這員虎將,心中疑慮頓生。
到了他這個身份地位,當然不會將穀梁方纔的詰問放在心上,反而在思考此人的真實打算。因為他知道,穀梁此人外粗內細,絕非一根筋的莽夫,否則當年早就死在沙場上。
堂堂南大營主帥,爵高位顯的軍中實權大佬,為何會對裴戎的庶子如此關注?甚至連他這個上官都不惜硬頂回來。
真以為同是庶子就生出惻隱之心?或者是聽那少年說了幾句話就動了愛才之念?
天下人都不是傻子,而他路敏更不是。
……
主桌上的動靜引來很多人的暗中關注,卻不包括今天早上立誌要去軍中建功立業的裴城。
這位大少爺此刻站在大廳外的花圃旁,對負手而立的尹道說道:“道哥兒,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老三他……應該不是那種有壞心的人,還是算了吧,反正他過幾天就要出府了,不值當你們為此傷神。”
尹道失笑道:“城哥,你這是在安慰我?”
裴城撓撓頭,傻笑道:“剛纔聽柳賁說,你又在老三那裡吃了虧。”
尹道斂去笑容,望著國公府內如畫景色,沉聲道:“幾句口舌之爭,我怎會放在心上?但是這個越哥兒不簡單。”
裴城疑惑道:“哪裡不簡單?我冇看出來啊。”
尹道看著他,認真說道:“他在席間說,除了太夫人所賜的莊子田地之外,國公府的財富他分文不取,便是送他也不要。”
裴城有些尷尬地說道:“道哥兒,我家的事情你也知道一些,雖然我不在意那些財貨,但母親她……罷了,總之老三他無論如何也拿不到。”
尹道卻正色說道:“我相信越哥兒說的是真話。”
裴城奇道:“這不好嗎?你們不都是希望他能說到做到?”
尹道搖搖頭,緊緊盯著裴城的雙眼說道:“他才十三歲!而且你也說過,他在府上的日子不好過,難道他心裡冇恨?可是今日一見,我竟然從他眼中看不到恨意,麵對國公府這潑天財富,他也能視若敝履,種種表現,能是一個十三歲的庶子做到的嗎?”
被他說的有些頭疼,裴城不可置信地道:“冇有你說的這麼玄乎吧?”
尹道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說道:“眼見為實,你這庶弟要麼就是個死心眼,要麼就是所圖甚大!”
頓了一頓,他又道:“觀他今日所為所言,知進退有分寸,該退讓時平靜沉穩,該挺身時鋒利如刀,這樣的人又怎麼可能是一個死心眼呢?”
一席話說的裴城也動搖起來,但是想到早上在門房裡對裴越的許諾,他又很為難,雖然在家仆眼中他脾氣暴躁,在外人眼中他驕橫霸道,可是裴城始終覺得自己是個真男人。
言而無信,那還叫真男人嗎?
良久後,他依舊搖頭道:“道哥兒,謝謝你為我考慮,但我也相信自己的眼光,老三縱然有些心機,但不會害我。”
尹道注視著他,忽地輕笑幾聲,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不愧是我的大哥,你放心,我會幫你盯著他,若無事則罷,若他真將心思用在你的身上,我保證他會後悔。”
“謝了!”
“我們是兄弟嘛。”
兩人正說著,忽見裴城的貼身小廝找到此處,有些焦急地說道:“大少爺,老太太尋你呢。”
“何事?”
“小的不知,老太太還找了二少爺和三少爺。”
裴城點點頭,便與尹道告彆,轉身之後,他忽然想起昨夜母親對自己說的話,便連忙對小廝說道:“你去我那兒將一個盒子取來,就在外書房的桌子上,讓丫鬟送到定安堂。”
“是,大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