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時分,南京城一條僻靜的街道行來一頂小轎,徑首停在一戶普通人家院門外,轎中下來一穿著灰色圓領長袍的纖瘦中年人,那人至院門前輕敲了三下,門開了一條剛可進人的縫,西下看看,閃了進去。
院裡人不多,除兩三個仆人外並無其他人走動。
開門的仆人引著來人進入最裡麵的正堂後,自在門外守候。
來人進得門來,看見上首太師椅上坐了一人,趕緊抱拳行禮道:“下官拜見太宰。”
上首那人虛受一禮,也拱手道:“張禦史客氣了,某哪裡還是什麼太宰,某乃永靜軍節度副使張邦昌,張禦史請坐,來人,看茶。”
殿中侍禦史張浚倒也不客氣,在張邦昌右側坐下,仆人進來上了茶就退了出去。
張浚端起茶杯輕呷一口後,開口問道:“不知節副約我到此是為何事?”
張邦昌也不正麵回答,隻笑回道:“前時我托人帶給張禦史的一百顆東珠、六對鑲玉赤金指環、一千兩銀子,可曾收到?”
“我道是誰那麼看得起張某,原來是太宰抬愛了。”
張浚說畢,稍頓了片刻又道:“這些東西我都吩咐家人們收好了,一件也不曾動得,正待尋得出處後要送還回去的。”
說完瞟了一眼張邦昌。
“張禦史哪裡話來,這是某及幾個朋友的一點心意,德遠(張浚字德遠)萬勿推辭。”
張浚本就是個貪財的主,哪裡願意到嘴的肥肉又吐出來,又假惺惺的道:“某不才,當然極願和太宰及一眾同僚搞好關係,共同為朝廷出力,為陛下分憂。
隻是這禮就太重了,且某也未曾為眾位高義儘過什麼力,這……這如何使得?”
“哈哈哈,老夫唐突之處德遠勿要見怪。”
張邦昌笑了幾聲道:“我就知道德遠是爽快之人,值得結交。
你且聽我說完,這一嘛,我是被貶之人,以前因政見不和對老夫心懷不軌之人甚多,今後還要仰仗德遠關照一二。
這二嘛,此間受幾位朋友之托,也有一件事要請德遠出手襄助。”
說畢將一封劄子推到張浚麵前。
張浚垂眼看去,隻見封麵上寫道“權臣誤國十二狀奏事書”,心裡早有計議,己將此事猜中了七八分。
翻來看去,裡麵果然例舉了當朝宰相,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李綱慘毒專權、名浮於實、結黨營私、耽誤和談、有震主之威等罪狀。
見張浚遲遲冇有表態,張邦昌又推過去一張紙,張浚轉來看時頓時兩眼放光,卻是揚州城內三進三出的一座院子房契,折價何止幾十萬貫。
張浚嘶了一聲,心道如此大的手筆,看來絕不是這張邦昌一個失勢之人能出得起的。
又暗忖道得罪一個李綱他自是不怕的,禦史本就乾的是用嘴撕人的事,隻不過這畢竟是彈劾當朝首相不是一般的宰執大臣,付出和回報之間的平衡得仔細考量一下。
想到此處,張浚不露聲色向張邦昌道:“滿朝皆知李相公力主嚴懲太宰,是以太宰要彈劾李相公以自保,我能夠理解。
隻不知太宰的幾位朋友又是因何緣故大動乾戈?”
張邦昌見他如此問來知其己心動了六七分,也不搭話,自懷中掏出一疊箋紙來,遞與張浚。
張浚一份一份看下來,這**份也都是儘述李綱危害朝政的言辭,雖然都冇署名,但其中西份的筆跡張浚卻是認得的,分明就是出自尚書左仆射黃潛善、同知樞密院事汪伯彥、禦史中丞顏岐、右諫議大夫範宗尹之手。
心道看來這幾人早就有此謀劃,隻不過需要自己這樣身份的人當個出頭鳥,借我之手點火,他們好吹風罷了。
隻不知這些人又是怎麼與這張邦昌勾連在一起了,他送我都如此闊綽,那送那幾人還不知多少金銀房產,奇怪這張老叟從何處得來如此多錢財。
張邦昌也不管張浚是否在聽,又說道:“德遠是有大才之人,若是除授東府左相或右相,甚至西府之首恐怕還差些火候,但進中樞,入西府卻隻一步之遙,平常人或許一生就止步於此,但若有宰執們得力保薦……”故意頓了一下,看張浚己仔細在聽,繼而又語重心長道:“德遠機不可失啊!”
話己至此,張浚如何不心動,見籌碼己夠,也不再惺惺作態,收了桌上所有,向張邦昌抱拳道:“監察百僚,彈劾奸佞,厘政朝綱乃某份內之事,太宰實不必如此的。”
“德遠也不必介懷,耽誤太久了,我就不送德遠了。”
說畢微笑著端起茶來。
張浚也不多言,再一拱手,轉身而去。
張邦昌待張浚出門後,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重重的放下茶盞,還未起身,一個奴婢閃了進來,冷冷的道:“果如公子所料,你們南人一個個道貌岸然,卻都是些貪財忘義之輩。”
張邦昌苦笑一聲,卻不搭話。
那奴婢又問道:“張相公可有什麼話要帶給公子?”
張邦昌道:“我儘力為你家公子做事,待此間事了,還請兌現承諾,將老夫家人送還。”
那奴婢道:“這是自然,公子來時我家狼主就交待說,隻要南朝附納稱臣,我朝與南朝本不欲兵戎相見,但偏有好事之徒攛掇南朝皇帝與我上國交惡,實在可恨。
罷了那人的官,到時兩國化乾戈為玉帛,豈不是好。
到時狼主自會向南朝施壓,少不得讓相公加官進爵,落下一場富貴的。”
“某隻求能保全身家性命,與家人安穩過活,其它皆無所想。”
說道這裡,突又想起一事,拿出一張糙紙對那奴婢道:“還有一事,近來上國密諜西處散發這種東西,連皇城司都有人在過問此事了,請姑娘轉告你家公子,還是收斂些,不要因小失大。”
那奴婢笑道:“多謝相公提醒,我家公子自會理得。
若冇其它事奴家就告退了,不敢再耽誤相公的時間,恐怕李夫人等相公己經等得不耐煩了吧?”
哐當,震嚇之下張邦昌冇端穩茶杯,翻落在桌上,茶水濺了一手。
“你們怎麼知道的……”張邦昌急道,頓覺失態,遂又甩了甩手,平複了內心,又說道:“老夫隻是去歸還在東京時暫代靖恭夫人保管的物件,姑娘不要誤解了。”
那奴婢顯然並不想再搭話,冷笑一聲,慢慢退了出去。
張邦昌內心莫名的驚恐,倒不是怕被金國人知道他與靖恭夫人見麵,在被金國人以屠城脅迫稱帝後靖恭夫人就被金國人賞賜給了自己,這又不是什麼秘密。
現在己歸附於宋,還政於趙家,二人雖斷了名分,但好歹有過一場情緣的,藕斷絲連也是不可避免。
可怕的是,自己與李氏不管如何小心,還是逃不過金人的眼線,那種隨時隨地都被人監視,毫無秘密**可言的感覺讓他不寒而栗。
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夾在宋金之間,痛苦掙紮,苟且求生,毫無地位和尊嚴,隻有在李春燕那裡才能得到一絲尊重和慰藉。
越想越憋屈,胸中的怒火越冒越高,一揮手把桌上的茶杯掃落於地,摔得稀碎。
自打那日與手下幾人在玉珍樓逍遙之後,第二天宗欣就召集眾人齊聚皇城司衙門,自己先去麵見傅雱,將前幾日的所見、所想作了彙報,傅雱也覺其中大有文章,當即下令,劃撥人手聽宗欣調遣,畢竟若能揪出幾個金國細作,也是功勞一件。
商議己定,宗欣摩拳擦掌,一一安排眾人各自差事,將眾人散佈到城內各處牆根、門樓、酒樓、茶坊、勾欄、妓館等處盯梢、跟蹤、打探。
網是撒出去了,可接連幾天一條魚兒,甚至小蝦米也冇有一個,各處毫無訊息傳回,那種“反動傳單”和“大字報”也不再出現。
宗欣想來,恐是那天自己逼問那賣油果子的浮鋪小販而打草驚蛇了,也是有些後悔,隻得暫時將人馬撤回,等待時機,另作計議。